第四章 醉里舒秀才(中) [2]
舒秀才皱眉道:升堂?一两银子的惊堂费备好了么?
自古的官司,有理无钱莫进来。兰州城里一旦升堂,不论输赢,一两银子的惊堂费都需先交了。两个人听了,都低下头来。
舒秀才冷笑道:不升堂了?到底怎么回事?从实招来!便问地基相争的经过。
那大个子道:有什么好谈的,这个人,我已经给清了银子,他却来讹我!
那矮个叫道:什么给清了?什么给清了?你还差着二十两呢!
两人竟便在舒秀才面前推搡起来。舒秀才道:住手。两人还在推搡。舒秀才又叫:住手。两人还在推搡。舒秀才叫道:拿下!
便有两个衙役跳过来将二人分开,两个人手臂被拧住,四条腿还乱踢。那大个腿长,在小个胯上蹬了一脚。小个大叫一声,一脚飞起。脚上鞋子射出,没打中大个,却落在舒秀才怀里。闹了好一会儿,终于将两个人强按住,这才问清事情来龙去脉。
原来那小个王富家早先于五泉山购入了几间房的地基,本待日后起新房,可是几年下来,并未动土,便于去年年初卖与邻居孙仲春。只是孙家并不如何富裕,一时凑不起全额,便分批交付。大个子孙仲春家四月动工,六月时房子已然建成,当日答允的五十两银子的地基款也陆续付清,可是王富手里扣着最后一张房契却迟迟不给,说还要再加二十两才行。孙仲春与他吵闹,王富却只说孙仲春的银子不是一并给的,过得太久,拖拖拉拉地这大半年里,五泉山地价上扬,水涨船高,这房基也已涨价二十两。
两人说话粗俗,又不懂规矩,不停彼此抢话,这么一点事,中间也吵了三四回,当真是缠夹不清,舒秀才听得头大如斗,以手支额微微叹息。这案子虽是简单,但其中也有微妙之处,谁都占些理。有心调节,让双方各退一步,那两个人却拗得厉害,均不同意。
舒秀才想了一会,终究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得道:你们两家本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往日感情想来不错,何必为了区区二十两银子撕破面皮?这件事我记下了。你们今天回去再谈谈。若是能私了,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你们明日就来打官司吧。回去把房契、地保、证人都找好。找个先生帮你们写份状子。明天再来!
孙仲春张口欲言,可是讷讷几声,终于没有说话。王富在旁边瞧着,兀自转过头来骂道:姓孙的,咱们堂上见!
那两人气愤愤地去了。王富落在后边,见孙仲春出门,忽地跳到舒秀才身边,摸出一个手帕的小包,道:各位大人买包茶叶润喉。便往舒秀才手里塞,舒秀才摊开了手,托着那小包,正色道:其实我不该收,你不该给。
王富赔笑道:大人辛苦!应该的,应该的!大人,小人也知坐地起价原是不该,可是小人老母病重,家中已无积蓄,唯有指望靠着房基多讨些药钱。刘大人那里,还请先生美言几句。他一步一拱手,退出门去了。
舒秀才将手帕包放在桌上,展开一看,里边是两锭一两的银子。舒秀才将其中一锭纳入怀中,另一锭便留在桌上,起身道:各位兄弟分了吧。便离了偏堂。
又回到书房,壶中残茶已凉得透了,舒秀才以口相就,嘴对嘴地喝了个干净,只觉得口舌生津,精神一振。他的公事已经处理完了,到书架上翻了翻,实在没什么想看的书,便负手在床前看着天上流云飞鸟,懒懒出神,因心中关注前边七爪堂的交涉,不自觉的便想到午间那两个人来。
这时因为事情过去得久了,心中那些突兀的惊恐已自淡去,再回想当时情景就有了些不同。那男子虽然消沉落泊,但眼皮掀起时,双目亮如闪电,仿佛直要看穿人的心肺,口中所骂的言辞,似乎也不无道理;那女子容颜秀丽,可是修眉尖颔,唇边总带着些嘲弄般的冷笑,举手投足间英气逼人。这两人的行状,与他平日所见的七爪堂江湖汉子颇有不同,可是那不同却在他嘴边就是说不出来,只觉得似乎极为吸引,让他这时想起,竟难以因那当街的羞辱再去厌恨他们,反而生出亲近之意。
不知不觉便到了申时,刘大人转回来,舒秀才连忙起身相迎,将王富的一两银子奉上,道:王富与人争房,其情可悯,大人明察。刘大人伸手接过,在手里掂一掂,塞入袖中,道:关黑虎酉时在珍馐楼摆了酒,你也来吧。舒秀才应道:是。想了想,道,我回家说一声?
刘大人漠然道:随你。那你就自己去,酉时,莫迟到了。舒秀才连声答应,收拾一下书房,急匆匆赶回家去了。
舒秀才的家坐落于城北郊,地方算得上偏僻,与衙门之间快走约有两盏茶的路程,家中老父尚在,母亲却于两年前病逝。舒秀才成亲九载,妻子罗氏温柔贤淑,堂前一双儿女,女儿小英八岁,男孩儿小杰五岁。两个孩子见舒秀才回来,大呼小叫,上来抱着他的脖子打吊儿。
舒秀才呵呵大笑将两个孩子悠了个圈,这才将他们扯开。屋里罗氏迎出来,舒秀才笑道:今晚不用等我吃饭了,衙门里有饭局。罗氏正笑着,闻言一愣,道:那你两个朋友怎么办?人家大老远来了
舒秀才也是一愣:朋友?
只听里屋有人笑道:大嫂,不妨事,我们两个坐坐就走的。听声音却耳熟。舒秀才越发纳闷,急忙进去看时,只见屋中老父正陪着二人饮茶。那两人一为女子,一身淡青的衣裙,一是男人,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但破破烂烂,双手上更纠缠着布条。仔细一看,赫然竟是日间酒楼上痛打周七的一女一丐。只不过那乞丐却不知何时已洗净了衣服,也修面绾发了,瞧来除了衣裳破烂些,倒也是仪表堂堂的样子。
舒秀才只觉得腿一软,不明白这两位煞星为何不肯放过自己,竟穷追至此。那边那乞丐却已站起来,上前一步抱住舒秀才,大笑道:舒大哥,可想煞小弟了!于他耳边轻道,我不惹麻烦,你别生事。
舒秀才战战兢兢,敷衍道:你你们怎么来了你没提前说一声那乞丐放开了他,大笑道:一别经年,正好我与义妹重过兰州,因此来与舒大哥一见。恰好大哥不在,便与老伯聊了两句。老人家刚才还说道,舒大哥自幼便有经世报国之才,代言苍生之志。原来舒大哥如今困顿兰州,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这一番谎话说得极为利索,只是目光闪烁,说到舒秀才的抱负时,似满是嘲弄。
舒秀才脑中嗡的一声,勉强道:哪里哪里
舒老爹笑道:咳,年轻时的荒唐事,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你那时心高气傲,自负才学过人,因此将科举的卷子当成了上书的奏章,洋洋万字历数本朝积弊,到头来被主考朱笔除名,名扬兰州的故事,我都告诉他们啦。舒秀才面色一红一白,终于一片灰败,道:少不更事,不知道天高地厚惭愧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