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二○七回 [5]
这时大师同了二小闭坛行法,已有三日。二小元神已早脱了本体,只等当日子夜,经过小转轮三相三劫轮回,仍回本体,功候便算完满十之七八,静候成长了。大师说罢前言,令二小起立归座。将手一指,坛上一盏玻璃灯便飞起一朵金花,化为一团光霞,将二小全身围绕,助长元神凝固,以俟时至行法转轮。
随又把健儿唤至面前,告以今夜姬繁将要来犯之事,命在亥初持了灵符,去至庵前等候。健儿目睹二小成长在即,好生羡慕。本在自怨福薄命浅,无人垂青,巴不得立功自见,领了机宜,自去庵外,依言行事。芬陀大师前已提过,兹不再叙。
到了子时将近,大师跌坐法坛之上,重又指示一遍,然后合掌三宣佛号。念完咒诀,将手一指,满殿金霞照耀处,大师座前平地涌起一朵斗大青莲,上面彩光万道,虚托着一个同样大小的金轮,由急而缓,旋转不休。二小早把大师几番叮咛牢牢紧记,知是自身成败关头,等金轮转势略缓,各把气沉稳。随着心念动处,不先不后,在原来绕身佛火神光簇拥之下,往轮上飞去。那金轮看去大只尺许,上有五角,各长尺许,间隔甚窄。二小因大师曾说,金轮一现,便须附身其上,念动自能飞到,无须纵跃。因见轮小,一人都不能容,何况二人。大师又未明说,依附何处格内。既难容身,想是攀附在那五根金角上面。本拟各攀一角,及至飞近,才看出每一问隔以内,各有一个金字,共分生、苦、老、病、死五格。忽然省悟,应该同附生格以内。格小不过三寸,轮又甚窄,如何能容?身子似忽被甚东西吸引,刚刚觉出,身已到了轮上。又觉地方甚大,二人各不相见,也未见轮转动。猛然心里一迷糊,便把本来忘去。只觉命门空虚,身子奇冷,四肢无力,身子被人抱住,正在擦洗,疼痛异常。
从此,二小便要在幻境中经历三世。而他们所经历的幻境,又都完全一样,所以不必分开叙述。闲言少说,书归正传。
且说二小睁眼一看,身在一家茅屋以内,面前立着两个中年贫妇,土炕上面围坐着一个贫妇。室中霉湿熏蒸,臭气触鼻。再加上一种热醋与血腥汇成的臭味,中人欲呕。想到外面透风,身早被人装入一个中贮热沙的破旧布袋内,卧倒床上。用尽力气,休想挣起。只听产母与炕前二贫妇悲泣怨尤之声,凄楚欲绝。一会,又听屋外幼童三五,啼饥号寒,与一老妇哄劝之声。室内是昏灯如豆,土炕无温,越显得光景凄凉,处境愁惨。自觉身有自来,以前仿佛与人有甚约会,记得只要立志积修外功,便可成仙,所遇都是仙人,不是这等贫苦所在。照这情景,分明已转一世,投生到这家做了婴儿。又好似经历甚多,怎都想它不起?越想越急,越急越想不起。再见满室愁苦悲戚之状,不觉伤心,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多时,也无人理。只隔些时,由一老妇将自己抱起,将那半袋沙土略为转动,仍放炕上。先见的两贫妇更不再见。自觉皮肤甚细,自腹以下全被沙土埋着。老妇每一次把自己翻身,肤如针刺,又痛又痒,难受已极。生母难产,不能转动。到了次日,好似怜爱婴儿,渴欲一见,竟不顾病体,强忍痛苦,口中不住呻吟,缓缓将身侧转向里,颤巍巍伸出一只血色已失、干枯见骨的瘦手,来摸自己的脸。二小虽不在一处,幻象皆同。见那产母年虽少艾,想因饱经忧患,平日愁思劳作,人已失去青春,面容枯瘦,更无一丝血色。这时两眼红肿,泪犹未干,却向着自己微笑抚爱,低唤“乖儿”。好似平日受贫苦磨折,以及十月怀胎,带孕劳作所受的累赘和难产时的千般苦痛,都在这目注自己,一声“乖儿”之中消去。不用激动天性,感到慈母深恩,觉着此乃惟一亲人,恨不能投到母怀,任其抚爱个够,才对心思。无如身不由己,又不能出声,只把嘴皮动了两动,说不出一句话来。产母见婴儿目注口动,先说了句:“你知娘爱你么?”忽又凄然泪下,悲叹道:“我儿这样聪明,你爹如在,还不知如何疼你呢。如今完了!”跟着便自怨自艾,哭诉命苦。
二小一听,才知这家原是士族。乃父学博运蹇,娶妻以后,家境日落。连婴儿共产七子,生母怀孕后不久,生父便染时疫而死。年未四十,遗下母妻幼子,一家九口,全仗母氏劬劳,苟延残喘。难产无力延医,家又断炊。幸邻里仁厚,略为资助,勉强保得母子平安。无如来日大难,不知伊于胡底。祖母适领诸兄前往戚家就食,就便借些银、米,尚未归来。平日受尽恶亲友白眼作践,身世孤寒,处境艰难,非人所得而堪。越听越伤心,不禁哀哀痛哭起来。产母一见儿哭,当是隔了一日夜,腹中空虚。忙停哭诉,将微弱无力的手伸出,将儿抱向怀中喂乳。二小见母氏气喘力微,强忍痛苦之状,越发伤心。无奈话说不出,不能达意,任其抚抱,心如刀绞,无计可施。勉强止哭,吃了两口。由此便就母怀,渐渐非乳不可,对母也越依恋,每日只在奇贫至苦的光阴中度过。看着母氏劳苦,欲解不能,终日心痛,情逾切割。祖母多病,诸兄又复年幼顽皮,重累母氏,多加忧急。端的度日如年,莫可奈何。
好容易挨到周岁过去,能够勉强开口说话,常逗得母氏一张满布皱纹的脸上有了笑容。忽又遭逢瘟疫,全家病倒,祖母诸兄全都病死,只剩母子二人。得人资助,薄殓以后,过了数年,总算家累大轻,差可度日。母氏因痛诸子均亡,只此遗孤,又极孝顺灵慧,爱如珍宝。加以年景甚丰,在母子勤苦劳作之下,日渐温饱,居然过了五六年的好日子。苦极回甘,快活已极,只求常驻慈辉,富贵神仙均所不易。那初生时的零星回忆己更渺茫,有时也还想起此生之来必非无因。但以慈母深恩,不舍远离,如何肯作出世之想。年至十八,忽发窖藏,顿成巨富。母子想起以前受苦,推己及人,力行善事,一节一孝,又肯博施济众,誉腾邦国,蔚为人望。正当极盛时代,老母忽然寿终。自来生死之际,情分越重,越发痛心。何况生自忧患,母慈子孝,安荣未久,忽焉见背。端的是人间至痛奇悲,无愈于此,泣血椎心,自无庸其细述。
丧葬以后,想起慈恩未报,日夜悲泣,誓修十万善功,为母乞福。初意财多,可以易举。不料连遭水火刀兵与瘟疫之厄,由二十岁起,在二三十年中,无日不在颠沛流离,出死入生之中,再没享受过一天。但仍记得那十万善功,誓欲修积圆满。中间落在乞讨之中,仍以济人为务,也不知历尽多少艰难困苦。有时遇到危难,人渭度日如年,他比如年更甚。似这样从初生起,一日有一日的疾苦悲愁。直到六十岁善功圆满,因为一件极烦冤愁苦之事而死。此生中间,仅有短短几年小康和半年安享。但是造化弄人,特为增加他日后的苦痛而设。二小偏偏真灵不昧,始终持以至性毅力,坚忍不拔,从无一句怨尤,也没做过一件错事。此乃初次转劫之相。所历虽均庸德庸行之常,但是本来都忘。如非本身天性纯厚,善根坚固,稍一失堕,立堕前功,看去容易,实则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