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多情多愁(2) [2]
晓色凄迷中,一辆乌篷大车,出长安、过终南,直奔询阳。
那奇装异服、无须无发的怪老人,双手仍然紧紧抱着那口麻袋,瞑目斜靠在车座前。
车厢中不时传出痛苦的呻吟与忧愁的叹息,秃顶老人却回乎一敲车篷,大声道:"大姑娘,你身上可曾带得有银子么?"车厢中久久方自发出一个愤怒的声音:"有!"秃顶老人正色道:"无论走到哪里,钱银总是少不得的。"他放心地微笑一下,又自瞑目养起神来,车到洵阳,已是万家灯火,他霍然张开眼睛,又自回手一敲车篷,大声问道:"大姑娘,你身上带的银子多不多?"车厢内冷冷应了一声:"不少。"
秃顶老人侧目瞧了赶车的一眼,大声道:"找一家最大的客栈,最好连饭铺的。"洵阳夜市,甚是繁荣,秃顶老人神色自若地穿过满街好奇的汕笑,神色自若地指挥车夫与店伙将重病的南官平抬人客栈,叶曼青垂首走下马车,秃顶老人道:"大姑娘,拿五两银子来开发车钱。"赶车的心头大喜,口中千恩万谢,只见秃顶老人接过银子,拿在手里掂了一掂,喃喃道:"五两,五两……"赶车的躬身道谢,秃顶老人道:"拿去,"手掌一伸,却又缩了回来,道:"先找三两三钱二分来。"赶车的怔了一怔,无可奈何地我回银子,心中暗暗大骂而去。
秃顶老人得意洋洋地走入客栈,将找下的银子随手交给店伙,道:"去办一桌十两银子一桌的翅筵,但要一起摆上来。"店伙心头大喜,心想,"这客人穿着虽破,但赏钱却给得真多。"千恩万谢,诺诺连声而去。
秃顶老人走人跨院,怀抱麻袋,端坐厅上。
店伙送茶倒水,片刻便摆好酒筵,赔笑道:"老爷子要喝什么酒?"秃顶老人面色一沉,正色道:"喝酒最易误事,若是喝醉,更随时都会损失银钱,你年纪轻轻,当知金钱来之不易。"店伙呆了一呆,连声称是。
秃顶老人又道:"方才我给你的银子呢?"
店伙连忙赔笑道:"还在身上。"
秃顶老人道:"去替我全部换成青铜制钱,赶快送来。"店伙怔了一怔,几乎钉在地上,良久良久,方自暗暗大骂而去。
秃顶老人望着面前的酒菜,神采飞扬,磨拳擦掌,口中大声道:"大姑娘,你若要照顾病人,我就一人吃了。"厅侧的房中冷冷地应了一声,秃顶老人喃喃道:"我若不知道南官世家真的比我有钱,你便是千娇百媚,我也不会与你走在一起。"将麻袋放在膝上,举起筷子,大吃大喝起来。
他吃喝竟是十分精到,直将这一桌酒菜上的精彩之物全部吃得干干净净,店伙无精打采地找回铜钱,他仔仔细细数了一遍,用食。中、拇指拈住三枚,沉吟半晌,中指一松,又落下两枚,将一枚铜钱放在桌上,忍痛道:"赏给你。"店伙目定口呆,终于冷冷道:"还是留给你老自用吧。"秃顶老人眉开眼笑,道:"好好,我自用了,自用了。"收回钢钱,捧起麻袋,走到另一间房,紧紧地关起房门。
店伙回到院外,忍不住寻个同伴,摇头道:"世上钱痴财迷虽然不少,但这么穷凶极恶的财迷,我倒还是第一次看见。"黯淡的灯光下,叶曼青手捧一碗浓浓的药汁,轻轻地吹着,这是她自己的药方,自己煎成的药,她要自己尝。
门外的咀嚼声、说话声、铜钱叮铛声,以及南宫平的轻微呻吟声,使得她本已紊乱的思潮,更加紊乱,她颤抖着伸出手掌,扶起南宫平,颤抖地伸出手掌,将自己煎成的药,喂入南宫平的口里。她与他虽然相识未久,见面的次数,更是少得可怜,但是她对这永远发散着光与热的少年,却已发生了不可忘怀的情感。
"友谊是累积而成,爱情却发生于刹那之间。"她记得曾经有一位哲人,曾经说过一句充满着哲理的话,她曾经无数次对这句话发出轻蔑的怀疑,但此刻,她却在刹那间领会出这句话的价值。
她记得古倚虹、狄扬,以及那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少年名侠"破云石",她曾经与他们在那寂寞而艰苦的华山之巅,共同度过多年寂寞而艰苦的岁月,她深深地了解他们的性情,坚忍、以及他们对"仇恨"与"荣誉"两字所付出的代价,她也曾对这些少年由岁月的累积而生出友谊的情感。
但是她与南宫平却在初次相见的刹那之间,便对他发生情感,也曾经历过许多天由恋情而产生的思念与悲欢,带着那四个青衫妇人,她重回华山之巅的竹屋后,她便又带着怀念师傅的悲泣眼泪,下了华山。此后那一串短暂而漫长的时日,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南宫平那沉静的面容与尖锐的言语。
她无法猜测在那华山之巅的竹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就正如她此刻无法猜测南宫平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情感。
黑暗过去,阳光再来,阳光落下,黑暗重临……三天,整整的三天,她经历过黑暗与光明,她经受了许多次咀嚼声、谈话声、以及铜钱的叮铛声……她在她素乱的情感中,经历过这漫长的三天,她目不合睫,她傍徨无主,她煎药,尝药,喂药,虽然药的份量一天比一天轻,但是她的忧虑与负担,却不曾减少,因为晕迷不醒的南宫平,仍然是晕迷不醒。
她对那迄今仍不知其姓名的秃顶老人,早已有了一份深深的厌恶,她拒绝和这吝啬、贪财而卑鄙的老人在言语或目光上有任何的接触,但是她却无法拒绝讨厌的老人和她与南宫平共住在一间客栈,一处相同的厢院里。
因为她还有各种原因——顾忌、人情、风格、习惯、流言,以及她一种与生俱来的羞涩,使得她不"敢"和南宫平单独相处在一起,所以她不"敢"拒绝这吝啬、贪财而卑鄙的老人,和她与南宫平共住在一问客栈,一处相同的厢院里。
有月无灯,秃顶老人在帐钩下数着铜钱,夜已将尽,他和衣躺上床,片刻便已鼾声如雷,睡梦间他忽然惊醒,因为他忽然发觉隔壁的房间里有了一阵异常的响动。
只听南宫平有了说话的声音,秃顶老人本待翻身而起,终部睡去,睡梦之中,子掌仍然紧紧地抱着那破烂的麻袋。
第二日午后,南宫平便已痊愈,到了黄昏,他已可渐渐走动,叶曼青轻轻扶他起了床,这风姿冷艳的女子,此刻是那么疲劳和憔悴。南宫平目光不敢望她,只是垂首叹道:"我生病,却苦了你了。"叶曼青轻轻一笑,道:"只要……只要你的病好,我无论做什么都是高兴的。"南宫平心头一颤,想不到她竟会说出如此温柔的言语,这种言语和她以前所说的话是那么不同,他却不知道仅仅在这短短三天里,一种自心底潜发的女性温柔,已使叶曼青对人生的态度完全改变,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她对南宫平的情感,再也无法以冷傲的态度或言语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