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奔到近前,他费力地蹲下来,放下背上的事物,拖着身上的包袱爬上小丘,扑在地上,累得大声叫唤。道曾停下活计,笑道:小靳,你仍是这样地不知足。贪念缠身,何求洒脱。今日怎会有这样多的收获?
哎呀。那少年扯下包脸的白布,抹一把汗,一脸掩饰不住的得意,喘着气道:今今日我向北走,果然果然又被我发现一个战场。嘿嘿死的人死的人总有两千吧。前村的王铁匠硬说羯人是往西走。我就不信!有冉闵大人的大军在西面,他们敢?哎哟,累死了累死了
道曾看他两眼,突然脸色一变,放下锄头走过来,沉声道:人?和尚,难道我小靳做事还会错么?少年老大不耐烦地道,人统统都埋了啊。我小靳自从跟了你,老早就那个叫做洗心革面
道曾指着坡下那团麻布裹着的事物,重复道:人?小靳一呆,跟着在自己脑袋上啪地一拍。还未等他跳起身来,道曾已如一道轻烟般掠下小丘。小靳抢上一步,叫道:人僵了,不过好像还有口话音未落,呼的一声响,小靳的小脑袋刚来得及一缩,道曾的身影再度掠过他,扛着那事物往山坡上一处庙宇如飞而去,劲风带得小靳一趔趄。
气了。半晌,小靳冲着那远去的青影有气无力地道。他抓抓脑门,转身收拾他的包袱去了。
小靳,熬点儿热汤来!道曾的声音远远传来。才刚开始清理第二个包袱的小靳恼火地抬起头,胡乱应了一声。他看看地上的破铜烂铁,咕哝道:好,今晚又要收到三更天了。哎,与和尚为伍,始终潇洒不起来。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很快便弄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姜汤,小心捧着步入大殿。
这庙很有些年头了。道曾说过,是什么前强汉时建造的。汉朝,不就是被宦官败坏了的么?小靳别看年纪小,见识倒不少,知道宦官就是太监,而太监都是些不男不女的妖怪。一个被这样的妖怪败坏的朝廷,还能强到哪里去?所以小靳听到道曾说强汉两个字,颇不以为然。
小靳与道曾初到此地时,庙已经坍塌大半,只余两间偏室还能勉强容身。幸亏小靳自号天下第一贩,与被他封为天下第一痴的道曾真的是珠联璧合。一个赚钱有方,专好收集破布烂巾、黄铜废铁,经他漫天神侃,砖缝里抠油,方圆十里内的有用之物统统被刮干收尽;一个广布佛道,日日超度亡魂。就这样大半年下来,小靳赚足了砖木,道曾也邀齐了善男信女,将这大殿修葺一新,成为数百里内最大的寺庙。
他端汤进屋,道曾正盘膝坐在床边,左手守腹,右手虚捏,在床上躺着那人的头顶游走。小靳知道和尚正运功替他疗伤,不敢打搅,轻脚轻手地将汤放在桌上,踱到道曾身后屏气观看。
只见那人漆黑的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耳朵比小靳的招风耳小了不止一半,眉毛却是极细极直的剑眉,下面是一只挺翘的鼻子。再往下,是一张失去血色的小嘴,虽在昏迷中,一排小虎牙仍倔强地露出,紧紧咬住下唇。
小靳心中一怔,不由自主跨前一步,再往下看,那人起伏不定的胸分明微微隆起。一挂狼牙翠玉项链格外醒目。娘儿们?小靳吓了一跳,不觉伸手在道曾光头上敲了几下,喂,喂和尚!和尚也沉重地嘘出口气:是羯人丫头呢。
小岚,爹爹要走了。
小岚,你还活着吧。
我们大赵我们的大赵已经灭了。爹没有办法,爹拼尽了全力也没有办法真的没办法了
汉人恨我们因为我们这些昔日的奴隶们来夺他们的江山,掠他们的人民。汉人的猛将冉闵,这个投奔到我们赵国的阴险的豺狼,陛下一死,他就露出獠牙,颁布了杀胡令,要杀光我们羯人他有着魔鬼一样的武力,所向披靡,他率领的军队比草原上的狼群还要凶猛。
爹身为羯族战士,无论如何也要与家国共存亡,就算死,也会如雪山一样站得笔直。爹会和所有羯族勇士一起,与冉闵在战场上一决胜负。
世道若是永远这样纷乱下去,我们与汉人若是永远这样残杀下去,也许早些死去对你来说会更好。爹常见到那些沦为奴婢、沦为战俘的女子的悲惨命运。
但是,但是不要死!小岚,一定不要死!爹不知道这世道何时是尽头,可是总该有尽头的吧!
爹爹?
飘忽闪烁的光影中,那个魁梧的身体慢慢转过来,精制的豹纹铠甲上到处是斑驳暗黑的影,与这几天在成堆的尸体上见到的暗黑的血迹一模一样,将铠甲银亮的本色完全覆盖。有一个东西在闪亮着。长长的,突出在那宽阔的胸膛前,不停地闪亮着。
一柄透胸而过的铁矛。
哎呀!哎哎哎痛痛痛,放、放手啊!小靳低着脑袋,放声尖叫。
他下午从集上一回来,就被道曾派去煎药,熬到日近西山方好。刚端到床边,听那胡人少女正低声呻吟,便凑到近前看,没想到那少女双手一伸,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手劲之大,扯得他头皮都像要被掀起来一样。小靳痛得眼泪汪汪,但这药碗可是好不容易买来的南方正货,万万糟蹋不得,是以强忍痛楚,尽力弯腰下去放碗。但他人小手短,脑袋又被扯住,不管身体怎样扭曲,碗总离地还有半尺来高。他颤声哀求道:好、好吧,不吃药也行啊,你放手,我、我给你拿好吃的,好不好?
就在感到好几处头皮就要剥离的紧要关头,那少女突然开口模糊地叫了一声,手上一松。小靳大喜,不料少女在床上翻一个滚,纤足飞踢,小靳脑门中招,连人带碗翻滚出去,咣当一声,细瓷碗摔个粉碎,药水漫天飞洒。
呱呱道曾抬头望,今日的夕阳高远得让人敬畏。几只寒鸦从头顶一晃而过,翅膀乱扇着在一旁的歪脖槐树上停下,血色的小眼警惕地盯着道曾。
道曾双手一展,笑道:没有了,今日没有了,瞧。他指指身旁密密排列的几十只灰白的土坛,臭皮囊皆已收入其中,如云烟消散了。
寒鸦们仍旧摇头晃脑,咕咕乱叫。道曾叹口气,扛起锄头,道:你们这些食人血肉的东西啊,真是生逢其时。跟我来吧,你们想吃的人肉多得是。便欲往山脚走去,忽听身后脚步声紧,他回头看去,见小靳三步并作两步从山坡上冲来。道曾见他脸色铁青,便道:死了么?哎,冻成那样,能挨过一日已是不易。难为你了,先收了,待我回来再做法事。今晚你看庙吧,我去看一下你昨日说的战场,也许要一两日才回来。转身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