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人的命运由自己主宰还是由天主宰? [3]
然而,就是这个特别的坑,在一个时辰或两个时辰之后,就会被十分缓慢渗出来的水填满。而且,水必然十分清洌,决不会咸苦。
当四匹骆驼,二十来个人,开始向东行的时候,沙漠之上,风平沙静,夕阳沉得更西,把人和骆驼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们都走得很慢——在柔软的沙子上行走,非但走不快,而且每走一步,都加倍吃力。老向导在开始走动之前已警告过所有人:不要说话,所以,一列队伍,静得出奇,和出发时浩浩荡荡,轰轰烈烈相比较,简直一天一地,裴思庆回头看了一下,心中所想到的是:这是死亡之旅,看来,除了走向死亡之外,没有别的去路了。
于是,他偷偷靠近老向导,把声音压得十分低,问:“你为什么害怕?”
老向导的身子震动了一下,看来他想否认,可是才摇了半下头,就没有动作,过了一会,他才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猛烈的风暴。”
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当然更没有经历过了。裴思庆扬了扬眉,老向导又道:“沙漠中有这样风暴存在,我们遇上的,一定不是第一次。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风暴的原因,是因为见过这种风暴的人都死了,没有一个能活着遇见别人,把这种风暴的可怕情形,传述出去。”
他说到这里,裴思庆已经十分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们也无法活着离开沙漠,无法把他们可怕的遭遇讲给别人听,世上仍然不会有人知道沙漠之中,有如此可怕的、突如其来的大风暴。
裴思庆沉默了片刻:“我们没有希望脱困?”
老向导十分缓慢地摇着头,也用十分缓慢的声音说了这样的话:“谁知道呢?人的命,又不是自己的,全在老天爷的手里捏着哩。”
裴思庆没有和老向导争辩,可是他显然不服气,他两道浓眉,倏地一扬,英气勃勃,现出了令人望而生威的神情,手也自渐而然,按到了腰际的匕首上。在这时,他十分自然地抬头看了天一眼。
漫天的晚霞,正由艳红变成紫色,气象万千,苍穹一直伸延开去,直到天尽头处。裴思庆不禁大是气馁:天是如此之大。他意气再豪,他匕首再利,又怎能和天斗呢?就算他能在天上刺上几百下,天又会有什么损伤呢?
他迅速地低下头来,不再向天看,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前走。
等到天色黑了下来之后,天开始冷,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有的,只是被烈风撕碎了的布条,飘飘荡荡的布条,当然不能抵挡任何寒意,于是,老的、弱的,皮肤上都开始起了肌粟,使得裸露在外的身体,看来难看之极。夜越是深,寒意越是浓,每一阵微风吹上来,都像是有利刀在割裂着肌肤一样。
如果是一个吃得饱,喝得足的身体,对于这样的寒意,或许很容易抵御,大不了灌几口烈酒,也可以令得身子产生一股火烧一样的暖意。
可是如今所有的人,都又饥又渴,怎能再抵抗寒意的肆虐?
老向导来到了裴思庆的身边,声音低得听不见:“息一息吧。”
裴思庆点头:“好,明天天不亮就走,早上那段时间,又不冷又不热,最好赶路。”
于是,四只骆驼伏了下来,所有的人,身体挤着身体,尽可能靠在骆驼的身上。这样子才会有一点至少可以维持生命的温暖。
在这样的情形下,也格外显得骆驼的重要,一匹骆驼,至少可以使靠着它的六七个人,得到起码的温暖,所以,裴思庆一直到了三天之后,才想到杀骆驼,那时候,已经有六七个人,由于老弱饥渴,倒在沙漠之中,再也起不来了。
那是他们遭到了大风暴之后在沙漠的第一晚,裴思庆没有睡,只是闭着眼,听着自骆驼内所发出来的“咕噜”、“咕噜”的声响,听着自己肚子中发出来的“咕噜”、“咕噜”的声响。
他想着长安,想着自己的万贯家财,想着大宅中宝库内的各种珍宝,想着儿女,想着柔娘。
柔娘是他的妻子,可是并不是他儿女的母亲——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情形,也不算奇怪的是,柔娘十分年轻,三年前被他娶进门的时候,才十五岁。
裴思庆绝忘不了那天晚上,他把烛火移近柔娘时,柔娘的神情——一双大眼睛充满懊惑惊疑地望着他,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望着一个正当盛年、壮健威严的大豪富,所以她的眼光,恰如一头落到了猎人手中的小鹿。
裴思庆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他只是轻拍着她柔嫩得出水的脸颊,告诉她:“别怕,每一个女人都是这样的,嫁给我,已经是最好的了,你慢慢会知道。”
他也不知道柔娘听懂了没有,他想,她应该懂的。三年了,柔娘当然懂的。
他又伸手按了按腰际的匕首,暗叹了一声,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那个故事,甚至是他心中的禁区,他非但不让人问,而且不让自己想。
这时,他暗自下了一个决定,真要是没有活路了,非死在沙漠之中不可了,那么,在临死之前,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再想一遍。
然后,不知怎么熬过去的,天就快亮了。
熬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不断有人倒下去,到了三日三夜之后,裴思庆终于杀了第一头骆驼,用哑得不能再哑的声音告诉活着的人:“慢慢吞,一丝一丝地吞。”
沙漠中连生火的材料也没有,可是又老又韧,生吞下去的骆驼肉,也硬是支持了人的生命。
又是三天三夜,第二匹骆驼倒地。
等到第三匹骆驼倒地时,裴思庆扯着嗓子直叫:“水源在哪里?水源在哪里?我们在哪里?”
他一面叫,一面抓住老向导的肩头,用力摇着,令得老向导的全身骨头,发出清楚的“格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