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九州惊变 [3]
和相府的夫君一样,伽罗今夜也无法入眠。
宣帝崩驾,夫君受命于危难,虽骤然位极于人臣,至尊至贵,然而,同时也置身于风口浪尖之巅。
她虽曾预料到夫君执掌朝柄后,必然免不了会有风雨雷电,也料定必然有人因不服归属而攻讦作乱。然而,却万没料到,尉迟发起的叛军来势竟是如此的汹涌滔天——东起相州,西至蜀北,方圆连绵数千里,应者多达数十州,聚合反众三十多万……
社稷危困,家国动荡。
执掌朝廷的夫君,正承荷着山一般的重压。
今夜此时,夫君不知如何度过?
或许,天下的女人对她们深爱的丈夫都是一样的心情:她一面为丈夫的勇武和才略而感到骄傲和荣耀,一面却又为丈夫搏击闯险而感到忧虑不安。
然而,伽罗毕竟不是普通的女子,也不是普通人的妻子啊!
上苍!你既令伽罗生为伽罗而不是别人,你使伽罗文经武纬,才智过人,为何不干脆把她生为男儿之身?值此家国危困之机,也得以使之能够挥戟奋戈,横扫千军一番,汗马血剑一展武烈和雄威,为国为家靖难济危?
一串清泪潸然滚落于伽罗的腮畔。
神秘浩瀚的夜空,繁星苍茫,月坠云浮。伽罗的衣裾于骤然而起的急风中忽忽猎猎作响。
她分明听到了千军万马杀声干云,大纛旌旄风中拂扬的声音。分明听见鼙角鼓动,战马嘶鸣,剑甲迸撞,戟戈纠碰……
这是父亲临终留给自己的独孤家族的数代传家之宝——陆斩犀兕、水屠蛟龙的独孤宝剑。
每当父亲的祭日,伽罗都会把剑取出来,于清风朗之下,遥思慈父,祭祀一番。
她好久未曾操练独孤剑法了。
宝剑出鞘,寒光迸射!
伽罗泪流满面的凝注着月光下逼人的剑气。
一套独孤剑法,竟是伴着汹涌的泪水练完的。只可惜,迸落于剑刃之上的,不是男儿血,只是女儿泪……
香烟袅袅,风拂幡动。
收剑入鞘的伽罗,屏息凝神,独自禅坐于自家的小佛堂内。
神龛上,释迦佛祖眉目静远而慈悲,神情玄秘而缄默。
伽罗深深地阖目合十,默默祈祷许愿:佛祖!当年,武帝宇文邕为求兵取地,已在境内焚经毁像,断灭佛法。您老若能佑护您的佛子、伽罗的夫君渡过今日之危厄凶险,伽罗定当促成境内全面恢复佛法再兴,并资以重金刻经造像、修葺诸佛寺院……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风急露冷,斜月沉沉。
伽罗仍旧在潜心禅坐……
随着秋凉,随国府门前也显得车马冷落了。
这情形也在伽罗的意料之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眼前,随公吉凶未卜,诸多势利之人自然会以各种借口暂避风头。
然而,伽罗却没有料到,这些日子,竟连郑译、刘昉二人也不大到府上走动了。
虽说相府诸务繁忙,然而,前些天,即使杨坚没有时间回府,郑译和刘昉二人每次回家路过随国府门前时,总要顺便进门来,或是喝一杯茶,或是和伽罗说几样相府和朝廷的新鲜事。见他们的面,倒比见夫君的面更稠些。
伽罗未免感到疑惑。
当伽罗来到宫中丞相府时,方知二人行事做派竟是如此令人不屑!当初,两人好说歹说,义正词严的一番撺掇,终将夫君置于火炉之上、风口浪尖。孰料,一遇风云变幻,天下动荡,竟然先自成了缩头乌龟——
原来,尉迟迥联络诸州举兵起反后,杨坚先后派遣几路大军前往迎击叛兵,并以崔仲方的过人之略,与他商议,派他前往监军并节度诸军。
这个崔仲方,儿时曾与杨坚同在随国府家学读书,一向又有武略之才。杨坚辅政之后,当即召他进入相府并视为左右心腹。当年,武帝总兵伐齐之时,仲方曾献二十策,令武帝高声赞奇。后来,王轨大败南朝大将吴明彻时,仲方以行军长史从王轨出兵,人人皆知王轨出兵大捷,却很少有人知道,当年以数千铁轮贯锁清水以阻断南陈兵船退路的计谋,原来竟是出自仲方!
不想,崔仲方今天却面露为难之色。
原来,崔仲方的父亲眼下正好居住在尉迟迥的相州属地,他担心自己担任监军之事被尉迟迥知道后,会捉拿老父以要挟。
杨坚便思量诸位心腹中,当派谁去监军可靠?高颎和李德林二人虽有奇略,然而朝国万机又乱兵当前,相府中也是不可离少的。
杨坚想到了郑译和刘昉。两人既为自己心腹左右,又才智过人,自辅政以来,便开始委二人为左右心膂。他召来两人,“二公,社稷有难,诸将讨逆,帅帐之中,应有心膂统监大军,鼓舞士气。二公谁愿前往?”
杨坚万没有料到,他们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吱唔半晌后,刘昉抢先答道:“相国,我一向从未做过武将,又不谙兵事。如何堪当监军重任?刘昉一人身死事小,只恐有负重托,毁了相国大计。”
郑译见说,也忙上前禀道:“相国,我虽参与过战事,却也并非内行。乱兵势众,相国当遣派武略过人之人,方可胜任大事。加上我母亲年岁已高,近来又旧疾发作,每日煎药喂汤,不敢此时远离病榻。”
杨坚见三位心腹都因各情私心不敢前往监军,感叹朝廷社稷危难之际,身边左右竟然无敢奋勇当先之士时,相府司录高颎闻知后,主动请缨:“相国,军事纷纭,人心危惧,监军阵前一旦遇有易变,性命率先无保。畏死之心,倒也情有可原。高颎虽不善武略,却不惧前往,请相国允准!”
杨坚犹豫道:“可是,相府也离不开你啊。”
高颎道:“相国,此时相府上有你和德林,下有诸多文武谋士,少我一人无妨。而前线军中,却是不可无人啊。”
杨坚拍了拍高颎的肩膀:“独孤!危难之机方能得见真心啊!能得你前往监军,大事可定矣!”
高颎被赐姓独孤,自入相府后,杨坚和伽罗越发视为心膂亲近,竟直呼其“独孤”了。
杨坚当即委命高颎率部前往监军。高颎得令后,竟然连返回府上与母亲当面辞别一番都没有,只是令相府属僚转告一声:“忠孝不可两兼,请母亲保重”,即刻率左右,纵马奔赴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