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龙蛇传 - [梁羽生]

第 三 回 仆仆风尘求绝技 茫茫来日大艰难 [1]

凉秋九月,天朗气清,在河北通往河南的官道上,有一个十八九岁的美少年,穿看一身鲜美衣裳,骑的却是一匹又瘦又丑的驴子,显得很不相称。

  这个美少年正是弃家出走,初闯江湖的丁晓。原来他一点经验也没有,在出走时,摸了十多两银于,挑了两套最好的衣裳,就出来了。他以为在外面比不得在家里。衣服应该光鲜一点,所以挑了又挑,竟把他父亲给他缝的两套准备给他结婚时用的衣裳挑上了。

  他又没有跋涉长途的经验,头两天徒步走了两天路。便闹了笑活,吃了苦头。白天走路。行人不绝。当然不便施展什么轻身功夫,他的什么“八步赶蝉”、“陆地飞腾”的玩艺全用不上。他走的又不是什么偏僻小路,而是沿着官道,向河南走去。原来他根本不知道路途,只知道有一个“太极陈”在河南怀庆府陈家沟子住。他想去太极陈那里学艺。融汇太极两派的功夫。于是一路问人往河南怀庆府的走法,别人自然指给他坦荡的官道了。

  他这样一步步走,走不到半个时辰,就很不耐烦。于是施展功夫,试稍微走得快一点(已经是等于普通人的飞跑了)。便几乎给做公(官差)的捉住,那些骑着劣马的公人,见一个华服的少年,在大路上飞奔,很是诧异,以为他是什么江湖盗匪,便策马赶上他,要将他逮捕,幸好那时他只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还是保定郊外,一说起来,那公人居然知道他父亲丁剑鸣的名字,只道这是他们太极名家,练习“行功”便也不难为他,可是公人们却告诫他道,“要‘练功夫’不要在官商大道上练!”

  丁晓徒步行走,还不止几乎给公人逮捕。而且也为店家拒宿。原来开客店的看见这样华美的少年,却是风尘仆仆,满脸风沙的样子,也很是思疑,不知他究竟是什么路道?店家怕招惹是非,竟群推客满。他第一天晚上,走到一个小市集,就是如此这般的给人拒绝,好容易出了加倍的钱,才弄到一间又脏又臭的小客栈的房子,连住带喝,竟几乎要了他二两银子,他满肚皮都是气。

  “这样只走了两天,就走不下去了,他这才想到要买一匹“好马”代步。谁知他到市集去问,“好”的马要三十两以上的银子,连劣马也要十多两。他只摸了十多两银子出来,用了两天,只剩下十两零一点了。当时以为这沉甸甸的一堆碎银尽够用了,哪知买匹马都不够,他不得已而思其次,只好买驴。就是买驴也不能买健驴,只好买又瘦又丑的驴。

  那匹驴也叫他生气,跑了短短一程路。就仰着脖子直喘气。这一天秋阳当午,人驴燥渴,丁晓正走到一处颇为热闹的市集,只见酒家三五,酒帘招风。他拣了一间最大的酒家,就想进去歇脚,哪知堂官看了他一眼,竟皱了皱匿头,说道:“客官,小店可没有什么喝的,前面安乎镇却是一个大市集,不过三十里,你这匹‘健驴’跑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客官到那里歇歇不好?”

  丁晓愕睁着眼怒道:“开店的反拒起客人来了,真是岂有此理!你估量小爷没钱吗?说着把身上剩下的几两银子捏在手中,便在店伙的面亩乱晃。

  那堂宫见丁晓一凶,他反有点害怕了。连连赔笑道:“客官,不是这个意思,‘你老’(北边一般的对人尊称,并非一定是年老的才适用)赏面,小店是求之不得,只是怕没有什么东西,简慢你老。”说罢便殷勤招呼丁晓到靠窗凉爽的地方拣了一副座头,问道:“客官你喝什么酒?”

  丁晓发了脾气,见店中客人都注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也放缓语调答道:“随便什么酒都行,只不要辣酒。”那堂官笑了笑,给他拿来了一壶“竹叶青”。笑道:“客官,这酒准合你老口味。”

  竹叶青是山西杏花村名酿,清醇清香,入口不醉,过后方知。丁晓喝了几口,正自陶然。他边喝边张望店里的其他客人,立刻他便被东边座头的几个客人吸引住了。

  东边座头坐着四个客人,一个是五十来岁的者者,两个是三十多四十岁的中年壮汉,还有一个却是二十余岁的少年,这几个人年龄参差,长短不一,说话又是南腔北调,显见不是一个地方的人。

  更令人注意的是:他们说的话中,夹杂着许多江湖唇典(暗语),腰间的剑鞘也隐约可见。丁晓对江湖唇典。帮会切口,虽是一知半解,但到底是练武家子,多少也听出一点,好像听他们说起什么会党,又说起什么拳民,又好像是要去找什么人似的。

  丁晓听得入神,不觉直盯那几个客人,心想这几个人准是武林中人,却不知是好是坏,若是好人,和他们交个朋友,倒可解解旅途沉寂。

  他正在忖度:那几个客人却先邀请他了。那老者竟站立起来,向他招手道:“这位朋友,何不过来坐坐?”

  丁晓见他们邀请也就不客气地过去。那老者招呼他坐下后。便问他道:“兄弟,你到底是哪条‘线’上的?”(哪一路好汉之意)丁晓愕然道:“我是赶路的。”

  答非所问,那老者看了丁晓一眼,又问道:“兄弟,你不必疑虑,咱们都是‘道上同源’(同道之意),我问你是‘守土开爬’的,还是‘上线挂牌’的,有没有‘正式归标’、‘开山立柜?’”

  那伙客人怀疑丁晓来路不正,不知是哪路江湖人物,所以拿出江湖切口考问他。这几句活的意思是问丁晓,你是有一定的势力范围做案子的呢?(守土开爬)还是在江湖上流窜,四出劫掠的呢?(上线挂脾)有没有正式入伙,做人家的伙计(正式归标),还是自己做大头目?(开山立柜)

  哪知丁晓听了,一概不懂,支支吾吾,很是尴尬。

  那二十余岁的少年,抒量了丁晓一会,笑着拉拉丁晓的手道:“小兄弟,你大约是初走江湖吧,咱们老爷子走了眼,以为你是有来历的江湖人物呢!”

  那中年的壮汉接声笑道,“你也走了眼了,我说这位小兄弟,纵非久历江湖,也准是一把武林名手,你看他佩的剑,这这……”连说了几个“这”字还没有接下去,他原来是想赞丁晓的剑好,可是丁晓剑插鞘中,他怎能乱说好坏。

  幸得丁晓不待说下,已急急解释了:“剑术,我只懂得几手粗浅的太极剑,哪说得上是武林名手?诸位前辈,想必都是行家?”丁晓见这些人和颜悦色。好像很是热情。他心想:这群人倒比姜老头子好说话得多,他也就和他们“套交情”了。

  那老者见丁晓这一说话,干笑了几声道:“是嘛,可知老朽并未走眼,人家是太极派的门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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