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浪子河西四郡行 [2]
“谢谢将爷关照。”林华颔首道谢,牵着坐骑出栅走向桥头。
七月天,河西走廊炎热如焚。东北,是一望无际的无垠大漠,西南,是高与天齐,白雪皑皑的祈连山。但到了晚间,保证冷得可以令人打哆嗦。
古浪千古所至凉州卫成,全程一百六十里,有坐骑代步是一程,本境共有四座隘口,四十里进人凉州地境。往上走一百二十里,共有四处歇脚的地方,依次是张义堡、二十里双峪堡、再三十里靖边堡、再四十里大河堡。每一座堡都有堡城,不但有官兵,也是附近经营畜牧的百姓,有警时的避难所。蒙古人经常南下,谁也不知道那一天会有战争,所以这一带不论军民的居住地,皆建堡建寨自卫,每个人都是战士,不论男女全部对骑射下过苦功。
过了双峪堡。近午的毒太阳实在令人受不了,必须找荫凉处歇脚,午后方可上路。
芮师父一面抖着缰,一面向同伴说:“这条西凉古道,委实令人不敢领教,夏天热死人,冬天雪厚八九尺,马都会冻僵,难怪胡人要南下抢天下。伙计,歇啦?”
三人在路旁扳鞍下马,在路左的树荫下卸了坐骑的鞍辔囊鞘,任由坐骑自行觅食,三人坐在行囊旁,先喝口水,方倚树躺下休息。
芮师父将剑放在身侧,解开衣襟拭汗,一面向同伴问:“李师父,这几天你发觉有可疑的人吗?”
李师父伸伸懒腰,若无其事地道:“芮师父是指那骑瘦马的小伙子么?”
“不错,这小子在平番卫便跟上了咱们始终跟在后面盯着,咱们得小心些才是。”
“哼!凭他一个小辈,敢冲咱们中州镖局而来么?叫他来好了,我不信任何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在老虎嘴边拔牙。咱们这条路走了五六年,从没出过事……”
话未完,另一名同伴叫道:“来了,这小子的马真怪,瘦得连风都可吹得倒,居然每天都能接站头赶到,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半里外,热浪蒸腾的官道中,出现了林华一人一骑的身影。瘦马步伐稳定,徐徐小驰并不吃力。远远地,便听到他传来的清亮歌声:“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他唱的是唐朝诗人王翰的凉州同,歌声嘹亮,但声调低徊,今人闻之心弦为动。
距三位骠师约十丈左右,他下马进入路右的树林。这一带仍是山区,草木繁茂,但吹来的风是热的,附近的沙砾地反映刺目的阳光、虽在树荫下,仍然有灼热的感觉。
三位镖师的目光,全向这位神秘的青年人注视。
林华卸下马具,端坐在树下,举目四顾,官道上行人绝迹,烟尘滚滚。他喝了两口水,瞥了远处的三位镖师一眼,冷冷一笑,徐徐解开了小布囊,取出一枝其色翠绿的尺八萧,深深吸入一口气,脸上神色开始平静,半闭虎目举萧就唇,如同老僧入定。
动人心弦的萧声袅袅不绝,如泣如诉悲凉凄侧,哀切低徊,每一个音符包含着一种哀伤,似在向苍天诉说人间的不平,即使一个心中没有任何牵挂、哀伤、心事。痛苦的人,听到这种凄戚的旋律,也会平空生出无穷的感慨,甚至悲从中来,被悲哀所感染,情难自己。
芮师父脸色大变,一蹦而起向同伴惶恐而慌乱地低声说:“快整备坐骑,走。”
李师父满脸哀伤,对芮师父的话毫无反应,茫然地说:“人,谁不为衣食奔忙?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活着,本来就是艰辛的。”
另一名师父的目光,仰望着云天深处,两行清泪挂下腮边,喃喃地哀伤地说:“娘子,你要哭就哭罢,其实,人活在世间,干那一行又没有风险?靠天,天有不测风云,靠地,桑田可变为沧海,靠人,人心鬼诈……”
芮师父不客气地各给了他们一耳光,喝道:“快备马,要赶路哪!”
两人蓦尔惊醒,李师父惑然叫:“芮师父,你怎么啦?”
“备马,赶路,咱们的处境凶险极了。”芮师父惶急地说。
“凶险?你是说……”
“蠢材,你难道没听说过邪剑魔萧?”
这时,萧声已止,弄萧的青年人正泰然自若将萧放回萧囊。
李师父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狗,哎一声惊叫一蹦而起,慌乱地去找坐骑。
弄萧的青年人林华,已经在树旁躺下了。
三位镖师慌乱地备马,慌乱地就道,慌乱地策马狂奔而去。
林华向三人的背影摇摇头,口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然后倚树假寐。不久,身后传来了极为轻微,缓慢脚步声,他不加置理,依然闭目养神。
一只手伸向他腰上的萧囊,轻而缓像是幽灵之手。
手一触萧囊,他的手已缓慢而奇妙地压住了对方的掌背。
久久,对方发话,阴冷低沉,像是鬼魂在低诉:“你刚才吹的是啥玩意?”
他保持假寐的姿态,虎目依然闭着,也阴冷低沉地说:“叫悼魂曲。”
“调子很凄枪。”
“安魂曲更凄怆百倍,你要不要听?”
“我不听,听了我恐怕得流泪。”
“哦!你还有七情六欲?”他的声调提高了些。
“人,那能少得了七情六欲?除非他是行尸走向,或者是先天性白痴。”
“世间没具有七情六欲的人,多的是。”
“你见过?”
“秦岭的十空上人,连云栈的木客宗亮,在下确知他们便是这种人。至于古浪东方五十里黄羊川的红衣吊客胡荣,也可能是……”
“住口!你这家伙无礼。”
林华睁开虎目,推开对方的手,笑道:“在下还未说完呢,你急什么?如果红衣吊客也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便不会以念旧的心情,接待从中原来的故友独臂丧门吴斌,更不至于派人在那三位可怜虫镖师的红货鞘囊上,留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暗记是么?”
来人是个年约花甲,穿灰袍点乌杖的人,去了一双不反映表情的山羊眼,勾鼻、尖嘴、薄唇鼠须,是属于令人一见便不生好感的人。站在林华身旁,山羊眼瞪视着懒洋洋毫无戒心的林华,阴森森地转过话锋说:“你很年轻,出道多久了?”
“出道?好说好说,在下一出娘胎,便在江湖上打滚鬼混,出什么道?别抬举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