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笛子 - [还珠楼主]

六 剑光摇冷焰 夜雨遁孤儿 [4]

  事情哪有这样巧法,终日苦盼,渺无音信,刚被恶人擒去,快要打死,人便赶到。

  再一想,由崖洞上面逃出时似有东西把脚托了一下,如是师父,崖壁又凹又滑,刀切也似,没有附身之处,师父人矮,其势不能凌空而立,决够不到。既来救我,定必见面,不会连喊不应。义父身材高大,定他所为。本意救我,因恐对头知道,又见人已出险,恐我泄漏机密,先自避去。照此形势,义父必有深意,连这盏灯都未必是他所点,否则我由外逃回不会不知,如何不来相见?本来对头还不知他来历,我一喊人,反而泄漏他的机密,怎么对得起人?本来人如非真个厉害,凭义父那样人,我这样高声说话,也必有人赶来,还是谨慎些好。心中一惊,生出顾忌,越发有些胆怯,无奈话已出口,只得把心沉隐,口中说话,一面留意对方动作,手叉腰问,看好房中地势,准备对方动武便先下手为强,与之一拼。

  旺子正在暗中发慌,硬着头皮发话,来人乃是北直隶有名的恶贼李文玉,因其眉心有一黑痣,外号三眼花狼,人最凶狡,进得门来听旺子发话拒绝,直如未闻,先把那串人耳往桌上一甩,回手脱下身穿油绸子雨衣雨靠,还算客气,未在旺子房中糟蹋,自己拿向门口连抖两抖,把上面所积一点雨水抖去,拧了一拧再行抖开,呼呼两声便复原状,把雨帽歪带头上,雨衣靠往左腕上一搭,大模大洋走向桌前,把桌上茶壶拿起,用碗斟满,一饮而干,再回转身,一屁股坐在桌旁炕上,取出怀中一枝头尾都是上等翡翠镶金的象牙小烟袋,装上烟丝,就油灯上点燃,也不答理旺子,一口气连吸了两袋。旺子见他反客为主,目中无人,那等狂傲自大模样,越发有气,又知对方不是好惹,善者不来,来者不善,问了两次全都不理,不敢伸手硬拉,估计先后两次大声说话,就义父未回,王家二嫂也必惊动,便新来伙计丁十二也应听见,怎会全无动静?自己由张家逃出已有不少时候,想和王家翁媳商量,探询师父人在何处,以便寻访,又在房中耽搁,幸而离明尚早,风雨未住,如在平日,若被仇敌发现,早就追来。天明以前不问寻到师父下落与否,均须逃往山中。这厮偏这样赖皮,不打发他先走决不放心,又不知他是何来意,不禁又气又急。想起王老汉平日警告,不敢发作。

  正在无计可施,打算用话激将,试探来意,李文玉把两袋烟吃完,把金烟袋斗上烟灰磕去,从容放好,揣入怀中,望着旺子,嘻着一张贼口,冷冷地笑道:"你这孩子讨厌我么?如不是我和你五大爷,你虽逃回也难安身。天光一亮,你那张家对头必要寻来,这房子暂时虽是你的,你准住得成么?我们好心好意想要救你,怎的不知好歹?本来你这类野孩子我看不上,只为你五太爷爱才,见你小小年纪这样胆大机警,真有骨头,居然不要人帮忙,自家逃走出来,总算难得,彼时我正将张家父子连他手下那些王八蛋一齐制住,本不容他活命,五太爷心软,因张家狗种虽然得罪咱们弟兄,老的还好,以前并且帮过咱们的忙,被五太爷无心认出,这才由他出面做好。如今事还未完,正和张老头商计,因知你已逃走,风雨太大,恐你年轻胆小,逃命心慌,半夜入山遇见危险,托我先来把你喊住,就便问你几句。五太爷说,你果然自己脱身,没有靠人,虽然另外有人把铁锁斩断,你已由上面洞中逃出,这个忙并未帮上,你肯不肯拜他做师父由你的便,非但不会勉强,就你将来知道好歹,回心转意,想要拜师,他也未必容易答应,这都不提。我李三大爷一向看不起人,何况你这样一个又穷又脏的野孩子,全因你五大爷跟你不知哪世里的缘法,会看得你太好。我也觉着小小年纪,居然会这样有骨头,才活了心。

  我问你话,这是格外赏脸,必须恭恭敬敬实话实说,再像方才那样口出不逊,你三太爷一有气,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旺子听出二贼果在张家大闹,那许多恶人爪牙均被制住,还割了好几个人耳带走,本领之高不言可知,照此口气似未存有什么恶意,素无仇怨,自己年小,本身或许无事,甚而连张家对头也被吓退,就是天明发现人已逃走,都不致赶来作对,才会这等说法。

  不过所问的话决非寻常,必与师父和王家有关,一答不好便要使人受害,看神气既不会伤害自己,怕他作什?心中寻思,一面静想,一面静听,听完之后,因气愤对方无理,也把板凳往门旁一拉,对面坐下,一面把草鞋脱下,用手搓着脚指头,故示傲慢,冷笑答道:"你这人好无道理,素不相识,共只见过一面,还是我请的客,一不该,二不欠,大风大雨深更半夜无故闯入人家问三问四,仿佛你比主人还要随便。开口不是三太爷,就是五大爷,便你真个年高有德,也要人家自己对你恭敬才有意思,这等自言自语,自尊自大,我认得你是谁?不错,那叫老五的老汉曾叫两个小娃把我失去的鸡送还,并想收我为徒,我不愿意。后来他在外面崖上偷听,我已说好,逃不出去是我该死,与他无干,宁死也不要他帮助。无故派你来此是什意思?如说张家那些恶人被你们制住,不会再来害我,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又不曾托付,事前并还言明,真是这样也不承情,何况张家有财有势;当时打不过你们,明日报官,到底如何还拿不定,岂能以此居功?你两个既然自命英雄,比谁都高,想必不会倚仗凶威势力,欺负一个比你们年纪小两三倍的小娃。真要气我不过,是好的不必等我多久,只等个三年五载,我年纪稍长,学成本领,照你今夜所为,比那老五还要可恶,你不寻我,我也寻你,到时我打你不过,被你杀死,决不皱眉。如在此时欺人,只不怕脸皮厚,或杀或打也由你便。我旺子从小孤苦,能够长大全仗自己手脚和心思,你刀架在我头上也吓不退。我嘴太刻薄,你越发狂我越气你,这是何苦?

  "本来人在世上,原应彼此互助,不论穷富都是一样。有钱人仰仗我们苦人的地方只有更多。谁都有个不便时候,休说问问人,问什事情均应直言无隐,尽自己的力气去帮为难的人,那才叫是好汉。问几句话有什相干?换了别人,这样风雨深夜无处投奔,望见灯光寻来,人之常情。我旺子虽穷,向不小气。家中别的没有,多少还剩两块麦饼冷馍,一点盐菜,水更现成。这炕不大,睡上三四个人足能挤下。休说问话,便请你吃,请你住,也必好好待承。像这类半夜里望门来投的人,十九都是没有什么钱的出门人,光景就比我好也都有限。真有钱的老客早住店去了,怎会投我?算起来都是我的同等弟兄、叔伯大爷,我一个人独居无聊,来了外客只更高兴,请还请不到呢。像你们两个,老五虽是老奸巨猾,说话还极和气,居然看得起我,更是难得。像你第一次见面,我先恭恭敬敬当你好人叔伯看待,你先欺我人穷年幼,骂了我的师父,还要骂我,样样蛮不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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