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警告 [4]
济南府的穷人比较别人稍微好过,便由于名胜之地副业较多的原故。可是经过接连两次灾荒、一场大雪仍是叫苦连天。中秋节前赵三元路过当地,还曾进去过一次,看出他全家眉头紧锁,业已露出为难神气,断定大雪之后必更穷苦,想收欠租多半没有,便这两只肥鸡也是养来一面下蛋,一面准备款待田主家来人,和自己万一来此讨好之用,此外大概至多为了客来把炕烧热,别无所有。先听有茶,心已微动,这还当是凭着情面赊欠而来,走过当中堂屋还不甚显,及至由穿堂小门走到后面大间倒坐的北房之内,暗中吃了一惊,断定对方有了奇遇,否则不会如此。
原来这间用来做工兼作待客的北房竟是盆火熊熊,满室生春,非但纸窗庐壁打扫得干干净净,旁边还添了两具新的纺车和一架织布的机子,上半年所养两条肥猪业已老早腌起,沿房檐还吊着一排风的山鸡、鹿腿之类,只丁三甲一人一向不舍穿新,仍是一身旧装束,余者虽是旧衣翻新,只眼前见到的几个丁家子女和老婆、媳妇没一个不是笑容满面,所穿衣服也均添有一层厚棉,纺车机子上面还附有棉线,布也织了一半,好似家中妇女正在纺织,听见人来方始停止。除两个年轻妇女早就避开而外,余均同声叫应,请安问好。再看火钵也是新制项下,旁边坐着一把缺了嘴的大瓦壶,直冒热气,鼻端还闻到一股酒香。因丁家房子集中,一面临街,居中两面和后屋前的空地早已辟作菜畦,种着山东特有的大自菜。没有天井,所有房屋只这一间倒坐北房最大,平日纺织编扎以及饮食聚谈、烧火煮饭都在这间屋内,纺车对面的屋角便是炉灶。这时,丁妻鸡早杀好,连肉一大锅,刚刚烧开水放将下去,另外还忙着准备别的酒菜,比起哪一年来收祖都要丰富得多。
二捕心明眼亮,一看便知丁三甲非但知道翼人影无双的来踪去迹,并还得过他的大量周济,否则便是寻常好年景,像他这样勤俭本分人家也拿不出,何况他刚到家不久,急切间决办不到这许多东西,也必无此财力,至多把家养的鸡杀上两只,客人一走说起便要心痛,哪有这等丰富周到?便因年景不好,防备田主催租,有上一点积蓄,也必装穷叹苦,不会全家这样高兴。想了想,便对看了一眼,三元更是老谋深算,决计把进门时附带催租追一点是一点的原意改变,先放他一步,过后再说。
等到坐定,三甲亲自捧了热茶端上,三元笑道:"老丁,我们原是无心路过,想起许久不见,就便看望。像今年这样年景谁都知道,我既不催租,又不讨债,只管放心。
你这大年纪,引了全家老小辛辛苦苦忙了一年,像这年月,恐怕连吃穿都为难,如何这样破费,叫我弟兄大不安了。衙门还有公事,忙着回去,多半还不能久停呢。方才又在前村吃过,天早过午,离黑虽然还早,也许不能领你的情,岂不冤枉?莫非又和那年一样,吃不成还叫我们带着走么?快叫他们不要煮了。"
三甲送茶之后一屁股坐在炕前小木凳上,先似有话不敢说,吞吞吐吐在喉咙里哼了两句,没有出口。二捕看出有事,更生惊疑,同声笑说:"老丁,有话快说,我们向来济困扶危,慷慨大方,最喜帮人的忙。你如有事相烦决无推托,不要这样胆小吞吐叫我难过。"三甲又咳了一声嗽,吐了一口痰,方始红涨着一个满布皱纹的老脸,赔笑说道:
"二位班头老爷,不,赵老大爷,请听我说。本来今年真叫为难,上次遇见你老还曾说过,不,小老儿真个年老糊涂,我说的不是这个话,我是说,蒙你老大爷好意,今天贵人光降,果然不是来催租粮,也不是讨还旧债,我真感激你老的好处。不过一个人要有良心,这笔租粮虽已答应缓些日子,但你岳老太爷正等钱用的时候,真个没有,那是没法,既然有了,理应把我的租粮交上,叫他老人家也少为一点难。因恐你老人家拿起来不方便,特意把粮食卖掉,照市上价钱加一的旧规矩,连发财谷也打出来,换成银子。
我全家种了三十一亩四分多田,照市价合下来,单这一季,我照旧例加上那笔旧欠,总算在内共是一百一十七两六钱八分,连田边的出息都在内了,请老大爷劳驾代小老儿带去吧。这样方便得多,省得往他粮仓里送要借大车拉去,还要耽搁两天人工,一个不巧又不够数,连找补带说好话又要跑上十来趟才能算完。好在今年年景大家都知道的。"
三甲说到这里又停了口。
丁家种这三十多亩田,虽分在三元夫妻名下,因他岳父伍明是个讼棍出身,比三元大不了几岁,特意将一个老姑娘嫁与三元做填房,以便勾结官事,于中取利。惟恐三元老奸巨猾,有色无财打他不动,又把自己田地挑好的暗中拨了两处作为女儿陪嫁。三元虽是人财两得,一体全收,但是另有一种算计,田契只管交割,表面上却算那田仍是伍家所有,连收来的粮食也由伍家粮仓代为保存。年景如好,便算伍家拨借他用,否则自己便作中间人,照样把租粮逼去,还做好人。先听三甲答话吞吐,料定有事,正将毕贵拦住,细心察听,忽见对方越说越起劲,明是荒年,竟照上好年景交纳,连去年和上半年的欠租也不等开口自行奉上,交的又是银子。暗忖:"照着对头行径只有激动佃户与田主作对,决无好意。三甲受他周济,不在话下,如何还代交租还粮?真要和别的黑道中朋友一样,打算表示好意,借此送礼打招呼,今早几次相遇,也不会那样举动。"
三元心方不解,毕贵已忍不住问道:"老丁你要明白,自来官法如炉,谁也晓得利害。像今年这等灾荒人都难过,种田人谁也无法交租乃是实情,休说财主人家不像往年那样追逼,便我们弟兄出来催征也是虚张声势,谁也不肯像往年那样做那绝子绝孙之事。
我们进得门来,以为你就平日勤俭,有点积蓄,听你上月相见口气,也必不甚好过,谁知你这间屋里连吃带用样样齐备,没到腊月房也扫了,肉也腌了,屋里头又是暖热,又是干净,鸡肉酒菜一大堆,单粮食就够吃到明年夏天,寻常有钱人家也未必有你过得好,何况今年灾荒。你平日那么本分,就说承你的情专为款待我们,一时之间也办备不齐呀。
这还不说,我赵老大哥以前代他岳老太爷收租,我也来过,十回倒有八回总叹苦经,恨不能少个一升一角都是好的。今天见面并没和你开口,上来就说不为催租而来,你竟会这样慷慨,把本年欠租全数交上,答话又是那么吞吐可疑,我弟兄多年老公事,光棍眼里不揉沙子,这两月来的事情我们业已访问明白,我知你是老实人,决不会做什犯法的事,不过知情不举,罪加一等。你也有全家老小,少时我弟兄问你的话要是知道,你不肯说,到时身受官刑,我们就是多年相识也保你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