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7]
霍小玉道:“那你又何必说什么。『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呢?难道你是在骗她?”
李益摇摇头道:“那也不是,几年相聚,虽是小儿女情怀,到底也算是一段情谊,如果我完全表示得无动于衷,似乎也太令人伤心了,但施与收之间,必须有个限度,恰到好处就应该停止,所以我见她一哭,只好装睡着了。”
霍小玉怔了一怔才道:“你一直就是这么理智?”
李益道:“是的!从小我就对自己的感情控制得很谨慎,我付出一分感情,就得对那一分感情负责,我能爱一个人多少,就付出多少的感情,这样也许太冷酷了一点,但却可以避免许多遗憾,不至自误而误人。”
贾仙儿一叹道:“这是对的!玉妹,你应该感到高兴,十郎对用情很谨慎,就证明他是个负责的人,更可以保证他将来不会负你。假如他是个滥于用情的人,那对你的山盟海誓都不可信了。”
霍小玉听了这个解释后,心中宽慰了一点,但她心中那份空虚的感觉却始终无法驱除掉。
她忽而感觉到,她对李益的了解更深,却也更难以捉摸了,她也忽然怀疑到爱上了一个理智的男人是不是一种幸福?她发现到李益这个人深不可测,他在最热情的时候所表达的似乎都不是真情,他每一分感情的付出,似乎都有一个目的,或是为达到某一个目的。
也许他的目的是善意的,但经过了理智的过泸后,感情中就渗进了虚伪,一种造作的虚伪。
如果不了解,受者会感激,会感动。
但对李益深入了解后,则不免有空虚与惆怅之感。
有些女人宁可受到伤害也不愿意得到一份造作的感情,宁愿受到薄情的遗弃,也不愿在谎言中抱着虚空的幻梦来自慰,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李益与黄衫客夫妇显然都没有了解她此刻的心中感受,一面谈着别后的一切,一面也引着黄衫客到客房中去。
所谓客房,也就是郑净持原来的居室,这所别墅是霍王避客静居的地方,主要求的是精致,并没太多的闲屋。霍小玉与李益所居的是后面的花楼,而郑净持住的才是真正的居室,窗明几净,一切都是现成的。
黄衫客踱进了卧房,看见那张宽能容三四人,雕花精镂的梨心木榻,榻前有踏脚的木架,铺着锦绣般的波斯地毯,地毯上又铺着全张的虎皮踏褥。
榻高六尺,一面靠壁,都围着整幅的绣帏,绣帏外一层则是重经纱,榻上另有木架,安置着焚香的兽屉,轻便的书架,以及放置杂物的各种小抽屉,就像是一个小房间,那两层绣帏是分季节的,冬天用垂绒以保暖,夏天则用纱帏以通风,说不尽的豪华气象。
黄衫客不禁点头道:“天上神仙府,人间王侯家,来到这里,我才知道这两句话的真正意义,一般寻常的百姓,做梦也想不到居室会如此的讲究。”
李益笑了笑道:“这是沾了小玉的光,要是她没有一个做藩王的父亲,凭小弟一个寒士,怎么样也供应不起这么一间居室,所以敝岳母离家清修后,这屋子一直空着,这些东西闲置着也可惜,二位来住了也好。”
贾仙儿道:“十郎,你真是言不由衷,这些东西现在都是你的了,一个拥有这些东西的人,说什么也不能称为寒士!”
李益笑笑道:“东西虽然好,却没有一点用处,目前住着还能将就用用,一旦等了缺,只有卷了丢掉……”
贾仙儿一怔道:“丢掉?为什么呢?”
李益道:“客室用器,在朝律都有规格,只有王爵方可以用杏黄色,否则即使贵为丞相,也祗能朱紫而已,我这个尚未受秩的进士,自然更用不起黄色了。”
贾仙儿道:“原来有这些讲究,那你可以卖掉呀!”
黄衫客笑道:“仙儿!你也说傻话了,除了王侯之家,谁也不能使用这些东西,而王侯之家,不会要这些旧东西,置这些东西的时候,没有一样是便宜的,装为成品之后,就成为废物了,丢在路上都没人捡。”
贾仙儿道:“我的船上就以杏黄为帘,怎么没人管?”
李益笑道:“贾大姊船在运河上的威风,小弟是领略过了,一旗为号,连官船都要避道,谁还敢来查究,江湖人是特权阶级,置于王法之外,小弟可没有这等威风。”
黄衫客一笑道:“这倒是实情,我以黄衫为号,走到那儿都是一领黄衫,但也祗是在外面闯闯,来到京都,我照样也得规规矩矩,换上一领青衿,皇家的威严是冒渎不得的,十郎是官宦中人,自然更要避忌一点。”
贾仙儿仍是不服气地道:“江南富家,使用的器具多半是出自宫中王侯之家,有人还特别以此自夸呢!”
李益道:“那也只是商贾之家而已,有职品的官宦人家,仍是不敢触犯官律的,天宝安史乱后,两京失陷,帝室西移,纲纪废弛,公侯之家的用具流入民间很多,但自从郭汾阳挂帅。收复两京后,朝廷制度又渐上轨道,器物用具的规制也慢慢恢复了,那些东西也祗是在家里用用,没有人敢公然持到市上变卖的。”
贾仙儿拍拍床榻道:“好吧,这些繁文缛节,我也懒得去问了。难得有这个机会,我们也过过王侯的瘾,享受两天人间富贵。”
她笑着又问道:“气派倒也罢了,这床榻为什么要造得这样大呢,那又有什么讲究?”
李益笑而不言,黄衫客道:“这没什么讲究,只是为了需要,一定要这么大才睡得下。”
贾仙儿道:“胡说,我也见过一些所谓王公卿相,没有一个是三头六臂的。怎么样也用不了这么大的床!”
黄衫客道:“你也到过北方,有些人住在窑洞里,一家八口挤在一张床,小了够吗?”
“那是贫户人家,难道王侯之家也是全家挤在一起吗?”
黄衫客轻叹道:“你真是夏虫不可语冰,王侯之家虽然不会家人齐集一榻,但侍寝的姬人不见得就是一个;隋炀帝的龙床大至可容数十人呢!”
贾仙儿终于懂了,却有点不好意思,黄衫客忽而发现不太礼貌,连忙一拱手朝霍小玉道:“对不起,嫂夫人,我可没有唐突尊大人的意思……”
霍小玉笑笑道:“没什么,我父亲并不是圣人。在王府中确是有四五个人侍寝的,不过晚年迁到这里,仅祗家母一人,床是由王府带来的,我父亲是养尊处优惯了,且有择席之病,换了床睡不着,而且他年纪大了,又有风湿之症,夜半起来呼茶要水都不方便,床大一点,可以把应用的东西都放在附近,伸手可取!家母很少睡这张床,多半是在榻前那张胡床上歇宿,因她是侍妾的身份,以父亲为主,从不敢平起平坐的。父亲也很体惜她,夜里要什么东西时不忍叫醒她,都是自己动手,所以这床上的架子特别多,也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