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寻驹深山逢奇僧 [9]
皓立坡前的僧众,一见广慧大师,率着两弟子来到,纷纷向前,合十问讯,广慧一面答礼,一面看到师兄铁慧、师弟慧永、慧本和师侄宏智等人,受伤跌地的惨状,不尽摇头叹息,感慨无已。
又一眼瞥见德慧,站立身侧,遂说道:“师弟,你到底也来了。”
德慧合十当胸,愀声说道:“为了宏达之故,要减去大师兄的猜忌,我怎能不来呢?不过,师弟们以及众门人所抱的委屈,还盼师兄代向师父剖白!”
广慧又不禁喟然一叹,说道:“这个自然,你们在此静候片刻,待我叩见师父之后再说。”
他仰首对坐在洞口的宇文杰,双掌合十,说道:“小檀樾请了,贫僧广慧,系奉召晋谒家师者。”
宇文杰见这广慧,却正是晚上在罗汉堂中,以善言劝说铁慧的那个清瘦和尚,不由地肃然生敬,忙起身抱拳,说道:“大师请进!”
他步上山坡,此时周身激动得有点发抖,呼吸急促,一跨进洞口,即双膝下跪,匍匐向前,伏身灵伽膝下,合十告禀,道:“弟子广慧,昧弱不才,既未能申讨叛徒于欺师灭伦之初,复未能身赴师难于坐困危谷之后,罪孽深重,无可赎贷,原请家法,领受峻责。”
说罢,叩地不起。
灵伽眼皮一闪,又复垂闭,虽然长发覆面,五官全遮,仍无法掩蔽那沮丧憔悴的神情,显然,心里蕴有一股不可宣泄的沉痛。
半晌,才双目复启,微露笑意,满脸慈祥地说道:“徒儿,这事怎能怪你,咎由为师的道行薄弱,自招魔障使然,终因我佛慈悲,及历代师祖灵感,本门这场浩劫,卒化险为夷,亦不幸中之大幸,现已为时无多,快快起来,邀诸弟子进来,为师有要事交代。”
广慧不禁一愕,暗忖:“师父出言有异,料得当前将有什遽变。”
不敢多问,只得遵命退出洞外。
宇文杰以此地事情已了,剩下的仅是他师徒们的商量,自己不便涉身其间,遂躬身说道:“老师父!现叛徒成擒,大事已了,弟子就此拜辞,此次误入妖阵,身遭困厄,多蒙点化,得以不死,此恩此德,当铭感五衷,永志不忘。”
灵伽猛一扬首,双目陡露精光,一把握着他的手腕,说道:“小檀樾,请稍待,老衲还有重事相托。”
宇文杰说道:“弟子因为身负父母血海深仇,久未昭雪,可谓寝食难安,此次不远千里不避星霜,是要及时赶往湖南,寻找那仇家,现己虎口余生,不宜久留,敢请多多谅宥。”
灵伽说道:“亲仇虽重,也不忙在一时,老衲之要小檀樾稍留片刻者,正有所赠与,这于你洗雪亲仇,关系至大。”
这时,洞外众僧,已鱼贯而入,罗拜榻前。
灵伽松了宇文杰的手腕,向众弟子扫了一眼,复一手抚着广慧的顶门,说道:“为师解脱在即,今有要事三桩,你能遵守吗?”
广慧双手合十,恭声说道:“弟子愿听师父谕示!”
灵伽松了手掌,合十当胸,宣了一声佛号之后,说道:“叛师灭伦,只罪及铁慧一身,你们将他解回寺中,集合全体弟子,按本门规律,予以应得之罪,其余胁从,一律免究,此其一。为师解脱在即,此洞即是我长息之所,遗体切勿移动,只须将洞口用泥石封周即可,此其二。”
他反手自身后抽,出松纹古剑一口,左手掌着剑鞘,右手握住剑柄,“呛当”一声,拔出剑锋半截,即闪出一片眩目精光。
然后,又将剑归鞘,双手紧握,审视良久,才偏过头来,满脸慈祥地笑向宇文杰,说道:“小檀樾,请过来!”
宇文杰只得向榻前凑进了一步。
灵伽又向空中叹息一声,面容一整,顿现肃穆,说道:“老衲之与小檀樾,这一夕之会,可说是夙缘。”
他至此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老衲未入佛门以前,幼年颇娴先天太乙神数,嗣皈依三宝以来,即舍而未习。自叛徒在此布下禁制之后,曾几度推渔,开始是:震离示警,寅午用事,白虎当头,卦象凶极。到后来,青龙腾骧,坤坎相应,震卦里忽被甲辰一冲,反冲破原来的震离爻命,全卦顿变为两仪添顺,六合大吉。不料这甲辰一冲,却应在小檀樾身上,岂不是前缘,卦象虽吉,但又算来,这场浩劫消弭之日,亦即老衲解脱之时,这也归诸定数。”
灵伽说了这篇卦理,宇文杰听的如“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只瞪着两眼相向,默默无语。
灵伽右手擎着长剑,左手指着剑柄,对宇文杰说道:“这口剑,剑名‘赤索’,剑柄中央,镌有赤索二字古篆,它不但功能斩金切玉,削铁如泥,且一经舞动,即风雷交鸣,声势威猛,为克敌致胜无上利器。本门系峨嵋东极支派,此剑即系由本寺一代主持,亦即本门第一代掌门人,自川中携来,列为本寺佛前三宝之一。规定只限掌门人使用,本待以此相赠,奈祖规极严,不敢违拗,兹又因小檀樾护法功大,有造于本门者实深,无以为报。是以,老衲甘冒不韪,愿将此剑,借你使用二十年,然后归还本门,以了却老衲生前知恩酬德之念。”
宇文杰闻言大惊,忙双手连摇,急声推辞,说道:“老师父,使不得,此剑乃贵寺至宝,虽说是借与,我也不敢领受,务祈收回成命!”
灵伽双目陡睁,沉声说道:“小檀樾,你就不思手刃亲仇吗!想你那对头仇家,定是个江湖上极难沾惹的人物,不然,你的一身武功,怎能得自禅道两门的培植,听老衲之劝,将剑收下,届期归还本门就是。”
随即将那柄古剑,向他胸前一递。
宇文杰见老禅师词意坚决,无法推辞,只得躬身接过,连连称谢。
灵伽这才颔首微笑,又自怀中摸出一本八寸长,五寸宽,两寸厚的白玉函匣,上面镌有“楞严秘典”四字古篆。
他唤着广慧的法号,说道:“本门佛前三宝,除那‘赤索宝剑’已由为师作主,借与宇文杰檀樾,使用二十年,届期再由本门收回外,其余二件,今当众授你。师门规定,这楞严秘典,必须由掌门人亲自阅读,然后将参悟所得,再传授门下诸弟子,规戒綦严,切须恪遵。”
他最后才由身后取出一柄长约一尺八寸的白玉如意,双手齐眉捧着,宣了一声佛号,说道:“这如意佛令,亲授与你,可即日接掌本寺主持,今后即为本门第十八代掌门,盼好自为之,为师的,也就言尽于此了。”
广慧双手接过如意佛令,对榻前伏身下拜,说道:“弟子谨遵师令,敢不竭心尽智,全力以赴,以求光大佛法!”
拜毕,仰面一看,见师父垂臂合目,双掌掌心向上,摆放胸前,静坐不语,他立起身来,尚待有所请示。
忽觉师父呼吸已停,鼻息全无,伸掌一探,果已气绝,遂转身对众说道:“师父已经圆寂,我们速料理后事。”
遂又由广慧率领众弟子,罗拜榻前,朗诵经文,一时梵唱,响彻山谷。
站在一旁的宇文杰,一见老和尚死了,先不禁一呆。
接着双目低垂,默默沉思,想到伤心处,竟嚎啕痛哭,也随着众僧,就地匍匐,顶礼参拜。
按宇文杰之与灵伽禅师,在此岩洞不期而聚之后,虽为时仅一昼夜的功夫,这在一般世人心目中,不过是三餐一觉的时光,乃人生全程里,极短暂的一瞬而已,本不值得什么,可是这一昼夜的时光,在他们一老一少看来,却十分宝贵,迥异寻常。
在灵伽初衷,本打算毁灭三宝,与叛徒同归于尽,主意已决,待时而发。不料宇文杰误入禁制,来此荒谷后,两下里推诚相见,互为扶持,当时,这小小岩洞,即充满了一种生死与共,患难相从的温暖气氛。
及至宇文杰因激于义愤,锐身急难,冒出一股初生犊儿不怕虎的蛮劲来,要为灵伽铲除叛徒,清理门户。这益使那灵伽四大皆空,平静无波的禅心,不由地又燃起了一缕烟火尘缘,对眼前这位天真无邪,诚实憨直的少年,既感动且喜爱。
是以,他竟不惜以本身数十年的禅功修为,暗借佛门中“缕丝传真”的上乘心法,助长宇文杰的功夫,较前精进于无形。
事后,更甘冒本门大不韪,以三宝之一的赤索宝剑相赠。
如老禅师活着,还不怎样,今一旦死去,正所谓“已而已而,悲失知音”,这怎不叫宇文杰百感交集,五内俱崩,而伤恸哀哭。
广慧见宇文杰哀伤逾恒,实有不忍,便命师侄宏远,将他扶出洞外休息,以便众僧处理师父后事。
宇文杰只得挟起宝剑,随着宏远出洞,在一株矮松下坐息。
这时,已是辰已相交的时光,太阳已爬得很高,照得这冷泉谷西面,那片平滑如镜的岩壁上,霞光眩眼。
他正打算向宏远探听劫马贼人,和那黑马讯息时,忽瞥见那岩壁上面,很清晰的,突映出两条硕长人影。
肩上似都插有兵刃,忙暗将宏远的袍袖一拉,向壁上一指,附耳说道:“岩上来了两个武林人,待我上去看看,那铁慧的武功已废,不必害怕,一半天,我如不能转来,你们可将他带回贵寺,处置便了。”
岩壁间的两条人影也同时隐去。
他说毕即向宏远拱手告别,背起长剑,拧身一跃,凌空渡过水溪,上了山涧出口,又两个起落,直向那边山岩刚才两条人影存身处飞窜过去。
岩边确有两人,掮着兵刃,俯向谷底窥觑,当时听得洞中一阵禅音高唱,以及又见铁慧和另外三僧,受伤跌地情形,已忖度法华寺昨晚所进行逼师交宝的一场拼斗,显然没有成功。
那两人看了半晌,见时过境迁,当事人又似已死去,也就不想再淌这浑水,立即离开当地。
宇文杰赶上岩边,果见前面远处有两条人影,在一丛树林边际,一闪而逝,遂提口真气,催运“龙步云程”轻功,向前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