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梦沼 [2]
然而,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满目的红色!
她竟然睡在一片赤红而温暖的海里,身侧沉浮着无数苍白的尸体,那些尸体仿佛被某种潜流控制,朝着一个方向排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环,仿佛一条咬着尾巴的蛇——红色的血从他们身上无穷无尽的倾注出来,将令她的身体悬浮在血海上。
在梦境里,她竟然忘记了害怕。她看到有细细的红线从每一具尸体的心口里拖出来,最后纠结到一起,通向两个彼端。,结成深红色的茧。她自己在其中一个茧里醒来,而不远处的另一个茧里,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呼吸和心跳。
谁在那里?她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好奇,想要过去看一眼。
然而一出去,血海里却浮现出一张张惨白的脸。那些脸依稀熟悉,每一张都被凝固在死亡袭来的刹那,恐惧而扭曲,直直的盯着她,拼命张大的嘴里似乎要吐出什么话。
停顿了一刹,她终于听清楚了——
“魔鬼的孩子!”
——是的,那些人头,都在咬牙切齿地说着同样一句诅咒!
“不!不!”她拼命捂住了耳朵,转身奔逃,然而身后那些苍白的头颅还是紧紧追赶而来,仿佛一个个惨淡的白色气球将她围绕,不停地开阖着嘴唇,发出无声而痛苦的诅咒。
“不要看。”耳边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只手从黑夜里伸过来,捂住了她的眼睛。那一瞬,眼前一片黑暗。她看不清楚身侧那个人是谁,然而却觉得奇特的安心,丝毫没有挣扎,只是跟着那个看不见的同伴一起奔跑——逃开那些人头,逃入黑暗。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不知道到了哪里,他忽然停了下来。
“坐吧。”那个声音温和的说,却没有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
她听话的摸索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四周很静很静,不知置身何处。她不知所措的微微颤抖——就在那个时候,她听到了一个脚步声。
一步步,一步步,慢慢的走过来。回荡在空屋里,令她毛骨悚然。
是谁?是谁来了?当听到门被缓慢推开的声音时,她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想站起来逃离——然而那只捂着她眼睛的手却忽然放开了。
她下意识的睁开眼睛,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空旷的大殿。装饰华丽的殿堂里空无一人,头顶的穹隆上绘画着祝圣图,神龛前只有一支白色的蜡烛静静燃烧——而她正坐在一把铺了红色丝绒的椅子,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贵族老人推开门,缓步走入。
——在睁开眼的刹那,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张脸依稀眼熟。
奇怪……这个人、这个闯入大殿的男人,似乎是……
就在那个瞬间,她的视线与黑暗中的来人相对——那个男人怔了一怔,脸忽然变得恐怖而扭曲,仿佛看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景象。他退了一步,仿佛想要逃走,但已经来不及。她清楚的看到了死亡的灰色从那张脸上蔓延开来: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眼球开始凸出,所有的表情一瞬间被恐惧凝固成了雕刻。
他直直看着她,忽然发出了最后撕心裂肺的惊呼:“魔鬼的孩子!!!”
那个声音响彻了黑暗的殿堂,在高高的穹顶内回旋不已,仿佛地狱中恶鬼的呐喊。在喊声里教堂的彩色玻璃轰然碎裂,无数灰白色的人头忽然间从四周的窗口里冲了进来,向她飞来,发出狰狞的咒骂。
视线迅速的模糊,眼里充斥了血色,有什么东西从眼眶内不受控制的长划而落,炽热而湿润,划过她整个面颊——她下意识的抬手抹去,入手的却是满手殷红!
血!她的眼睛里,在流血!
她惊叫着站起来,想要逃离,却猛然跌入了一个怀抱。
“没事了,阿黛尔。”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温柔地擦去了她脸颊上的血泪,重新捂上了她的眼睛,耳语般的喃喃安慰:“没事了。继续睡吧。”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就是被烧成灰烬她也认得!
“哥哥!”她失声尖叫起来。
―――――――
阿黛尔在噩梦里醒来,冷汗湿透了被褥。她在黑暗里睁开眼睛,急促而无声的喘息,手指痉挛的抓着被单,身子在被子下瑟瑟发抖。
房间里有馥郁的甜香,窗外有真切的簌簌声,黑影摇晃——那是夜中风雨摇动了枝条,刮擦着窗户,发出了梦里所见的那种可怖声音——仿佛有无数鬼魂围绕着这座房子,不停拍打着窗户,试图闯入室内。
果然……只是做噩梦而已?
她在黑暗里将脸颊贴在了枕头上面,全身微微发抖,轻声的啜泣——然而,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有人居然也在和她一起哭。那些哭泣的声音刚开始是隐秘而低哑的,后来渐渐响亮,几乎压过了她的啜泣声,仿佛有无数人在黑夜里哭泣,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
“谁?”她在夜里霍然坐起,背上一阵寒冷。
是的,有人在哭!——无数的、成千上万的人,在夜里的某处哭泣!那些哭声从外面广阔的原野上传来,仿佛有千百万人一起在雨中呼喊和哭泣,惨烈异常,宛如波涛汹涌而来,让这一座小小的驿站仿佛变成了怒海上飘摇的一片叶子。
“嬷嬷!苏娅嬷嬷!”她颤声呼喊。
然而一路劳累,身边的侍女们都已经睡的熟了。阿黛尔惊惶地坐起来,用力去推醒那些七歪八倒的侍女,然而那些人却毫无反应。她越发的不安,终于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羿!羿!你……你在哪里?”
——然而,出乎意料地,门外竟然也没有人回答她。
“羿……羿!”小公主在黑暗里微微颤栗,带着哭音,“你在哪里?”
阿黛尔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恐惧,赤足踉跄的奔下了床,一把拉开了门,大声呼唤:“羿!”
——然而,门外空空荡荡,廊下只有风灯在雨中摇晃。
那块旧毯子还铺在门槛外的地上,尤自带着体温,然而那个多年来只要一开口就会从黑暗里向她走来的男子凭空消失了,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飘摇的灯下,赫然有两行湿漉漉的足迹通向黑夜,消失在龙首原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