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宋别 [4]
在辟邪而言,到那时要担心的事端倒不是景优公主了此刻大理行聘的使节已然溯寒江起程,一行人中不但有大理礼部的官员,还因段秉恐这些人背着他拆台,为作监视,特遣来了他的心腹谋士宋别。
无论如何,这也是明珠的父亲,颜王的知交老友,当年大理的肃海公。虽然眼下听从自己调派,但要他收回成命,将明珠带回大理,辟邪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转眼十月二十一,大理使节奉国书到京,除了鸿胪寺遣人照应之外,皇帝内书房还派了辟邪前去问安。辟邪趁着明珠不在,带着小顺子就想悄悄地溜出宫去。到了宫门前,亮了亮皇帝手谕,侍卫们只是笑嘻嘻点头,无人盘查。待出得门来,辟邪已忍不住叹气,道:宫门内外不过十几步路,片刻之间却又多出条尾巴来,小顺子,你说是怎么回事啊?
小顺子缩了缩脖子,道:师傅
他身边的明珠宦官装束,上前来笑道:不怪他,我想念父亲,六爷带我一起去。
小顺子顿时精神抖擞,道:师傅去见宋先生,却瞒着姐姐不说,使得他们亲人不得相见,师傅好狠的心。
辟邪也不理会,摇头不语,感叹哪里是自己心狠,今日见了宋别,倘若明珠在场,有些话要自己如何启齿?
宋别并非正使,辟邪只得先与两位使节寒暄一番,出来对馆役说了宋别的化名,问清所在,才领着两人寻到驿馆后厢房,明珠快走几步,推门笑道:父亲大人。辟邪和小顺子也紧随入内,只见宋别枯瘦的手指摘去明珠的发冠,抚着她的发髻道:好端端的,做什么男子打扮?
陈先生?一旁另有一位老者,正拈髯微笑,辟邪乍见之下甚是意外。
陈襄笑道:六哥儿不知道,老朽和宋先生二十年前就是至交了,此番老友重逢,大快平生。
宋别抱了抱拳,公公,别来无恙?
宋先生。辟邪忙躬身执礼。
陈襄笑道:宋贤弟此话差矣,才刚还在议论六哥儿的内伤,他嗽病缠身,怎能说无恙?又对辟邪道,金针素手宋别可不是浪得虚名。他针艾之法已至神仙化境。当年他在离都小住,和老朽谈论医道,都觉投契不已,相见恨晚。可惜一别二十载,只有书信往来,今天重逢,才知道当年翩翩浊世佳公子,现在也成老头子了。
宋别望着明珠,女儿也这么大了,你我还称什么英雄年少?陈兄此来不是望我的,他笑道,才说了两句闲话,就问及公公的病症,直说了一个时辰。公公既然来了,能否让老朽试脉?
辟邪原本有诸件大事与宋别相商,见陈襄在此只得作罢,无奈伸出手腕。宋别搭上手指,凝神思索,明珠仔细盯着他的神色,宋别又望了望辟邪气色,问他饮食起居,最后道:无妨。
明珠大喜,道:父亲大人如何诊治?
宋别道:以我内力借针艾直驱病灶,刺炙肺俞、太渊、太溪、照海,陈兄以为如何?
英雄所见略同。陈襄点头。
宋别也是个极洒脱的人,站起身道:如此,公公里面请。
辟邪得了机会与宋别单独说话,正中下怀,便要跟进去,明珠却抢上来与宋别耳语几句。宋别微微蹙眉,点了点头,才从边上柜子里取出一只楠木匣子,放定在桌上,从中取了十二支毫针,道了声请,与辟邪走入内间。
小顺子正闲极无聊,转到桌边,怯生生伸手从木匣中拈了一枚针在手中把弄。
陈襄道:小顺子,这金针素手有个现成的传人在眼前,你也闲,不如跟着明珠学点。
小顺子喜道:只怕明珠姐姐嫌我笨。
我的火候还差得远,明珠道,不过教你只怕太高。
姐姐是答应了?
悄悄的,不告诉你师傅。明珠话说得轻松,却是坐卧不宁。过了约有一顿饭功夫,忽听辟邪猛嗽了一声,又是寂静半晌,宋别和辟邪相继而出。
如何?明珠上前问道。
宋别笑道:甚好。陈兄,烦你开张补益的方子。
陈襄为人谨慎,将辟邪拖到一边,再请脉相诊,半晌后点头赞叹道:到底是宋贤弟。
那是痊愈了?
宋别、陈襄都道:差不多了,调养一阵就好。宋别更牵着明珠的手,坐到一边道:且不说这个,这两年在宫中如何,可有人欺负我宋别的掌上明珠么?
小顺子见明珠的眼光向辟邪和自己投来,吓了一跳,忙道:没有没有。
没有就好,我便放心留明珠在京城。
宋先生,辟邪道,晚辈再请宋先生三思。
不必了,我的女儿,定能照顾好自己。宋别微笑看着明珠,父女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辟邪见时候不早了,起身告辞。明珠拉着宋别的手,依依不舍道别。
陈襄也站在廊下,送了他们出门,问:六哥儿可是要贤弟将明珠带回大理去?
正是。宋别点头道,不过离都虽险,却比不得我在大理是龙潭虎穴,自顾不暇,哪里再有精神照顾女儿。
陈襄笑道:非也,非也。贤弟为人不畏天地、不敬鬼神,是个说一不二的当世豪杰,怎么会怕大理那些跳梁小丑?定是另有隐情。
隐情倒也是有的。段秉这小子脑筋确实不坏,娶了中原公主不算,听说我有个女儿,竟上门提过亲事。他这番做作拉拢,明珠跟我回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宋别不住冷笑,他却不知,我宋别和大理血海深仇,恨不得学了伍子胥,将大理皇帝掘墓鞭尸突然和陈襄都愣了愣,才叹道,只可惜那老儿还没死罢了。
陈襄放声大笑,最后长叹一声,你既耿耿于怀,那个所在近在咫尺,为何不去相见?
宋别伸出双手,道:就凭我从前的金针素手如今竹枝一般?就凭我从前的热血淡极了、冷透了?这咫尺便是天涯,相见便是永别,竟添无穷烦恼,回头是岸啊。
两人望着落日向城外沉去,都觉多年来意兴萧索,心气远比长天更空阔落寞。
此时离水万里桃红,辟邪驻足承天桥,回首指着双秋桥南岸,对明珠道:瞧见双秋桥的红叶了么?去年春天还说要再来的,现在不过匆匆一瞥。你在宫里照顾我两年,我却连这么一个愿望,也不能为你满足。
夕阳中青衣浴血,芳唇染朱,明珠美得有些不吉祥。我却已经忘了,她眺望一江血色浓秋,笑道,六爷真是个罗嗦的人。
是么?辟邪语气静谧,垂下了眼睛。
前面是六爷么?白虎门边早候了一个簪花小厮,手执了大红的贴子,见辟邪已近宫门,紫南门侍卫上来要挡,便不敢再向前了。
辟邪认得他是栖霞院的人,走了几步,接过贴子道:你妈妈可好?
好得很,说是六爷长远不来了,请六爷什么时候得闲来吃酒。那小厮是个伶牙俐齿的,一句话说得清脆响亮,周遭的侍卫都笑了起来。
知道了。辟邪点头,摸出一角小银赏他,再看明珠已过了宫门,我今晚就去。他匆匆进宫,对皇帝回明差事,告了假,赶在宫门下匙之前出了清和宫。
栖霞等候多时,仍请他至回眸楼上,斟了茶道:原本不想惊动六爷,只是西边的谍报突然断了,姜放也问了两遍,竟没有回音。他道六爷染恙,不敢惊动。我只觉得其中有点蹊跷,还是回明六爷的好。
的确有半个月了。辟邪点头道,实在必要,你派个可信的人去一趟,看看二先生到底在干什么?他对栖霞笑道,倒不是信不过姜放,只是他与二先生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十几场仗打下来,难免有些私人的情谊在里面,就算不是故意,心里还是会替他开脱些个,倒不如你旁观者清。
是。栖霞微笑道,既然如此,明天我就悄悄地派人上路。她说了句告退下楼,不刻海琳带着使女端着酒菜进来。
酒不用了。辟邪道,今儿看过大夫,劝我少饮。他随便吃了些菜,便歪在床上。
海琳坐在他身边梳头,笑道:六爷今日看的是哪位神医?自打来了,却也没咳过。
辟邪抚着她的头发,漫不经心微笑道:神医?那倒也不是,不过会说真话罢了
海琳放下梳子,靠在辟邪怀里,道:我也想听六爷的真话。
什么?
海琳握着辟邪剔透的手指在灯光下细看,六爷为什么喜欢上这儿来?
辟邪大笑道:因为宫里冷,冻得我睡不着。
果然,海琳叹了口气,六爷的人就是块冰,任是谁都不过在六爷心里照个影儿。她突然回身揽住辟邪的腰,这样可暖和了么?
暖了。辟邪在她身下喘着气笑,笑容还在脸上的时候,便睡去了。
海琳替他捂暖了双脚,时候却还早,她睁眼安静地躺了一个多时辰,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梦中还闻更声几处,却有金风嗤的一声,夹在秋风里分外清冷。海琳睁开了眼,迎面就是一段雪亮的锋芒,正挟在辟邪素白的双指之中。未及她呼出声,辟邪左手已掩上了她的嘴唇。
红帐之外有人闷喝,猛力抽出那柄长剑。辟邪轻轻一笑,双指微震,剑尖便叮地折断。帐外的人顿时失力,向后倒去,碰得桌凳哐当乱响。辟邪手腕刚要发力,忽而心念飞转,手抚帐绡笑起来。只听窗棂咯地一响,室内再无声息。
什么事?栖霞却在隔壁听到动静,命人踢开门进来。
海琳颤抖着挽起帐子,道:没什么,没什么。我起来倒茶碰翻了桌椅。
怎么不知小心?栖霞嗔道,她见满室狼籍,辟邪仍挟着那断刃,已明白了七八分,都是淘气的。她掩嘴笑着,却朝身边的年轻人使了个眼色,那年轻人点了点头,推开窗一跃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