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献到宫廷 妙笔才为当世重 躬亲陇亩 衷怀始共野人知 [1]
杜甫往送岑参没有送成。回到家中,想起平生几个好友,除严武少年英俊。前途似可有为而外,下余诸人,不是遭受贬窜,便是落拓江湖,再不就是沉沦下位,苦不得意。岑参虽然“识度清远”,只是性情刚正,崇尚气节,不合时流。此次载笔从军,远赴安西,是否能够展开他的抱负也很难说。和杨氏谈厂一阵,好生慨叹。
杨氏劝道:“房次律簪缨世裔(房-父融,武后时以正谏大大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识度过人,主上所知,尚以触忤权贵,贬窜在外。严季鹰名臣,严挺之之子,英武多才,也因奸相嫌他少年刚直,不令在朝。何况你和李(白)、高(适)、岑(参)、郑(虔)诸君,如今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想要得志自非容易。除非归隐山林,其势又不能不与富贵中人来往。像你近来那样风尘肮脏,衣冠敝旧,即使主人不以为怪,也必受他宾从冷眼,自惭形秽。难得岑君肝胆照人,送你这许多银子,我想先给你做两件整齐一点的衣服,以便寻人。再置上几亩园地,以为生计。进不能求取功名,退亦可以躬耕陇亩。不是好么?”
杜甫慨然答道:“丈夫不能建立功名,便学陶渊明力田自给,南山寄做。稍微得已,谁愿去向那些富贵中人折腰呢?”话未说完,忽听外面有人连呼“子美”!赶出一看,一个葛中野服的中年人已推开柴扉,往里走进,正是新近隐居樊川的咸阳士人好友王倚。连忙请到对面书室落座。杨氏便去准备汤水食物,款待来客。
王倚开口便道:“今天告诉子美兄一件快事。你那位好朋友郑先生,业已名满长安了。”
杜甫惊喜交集道:“日前我约岑参往访郑兄未遇,岑兄见他家境艰难,还给他留了二十两银子,后往旗亭小饮等他,也未见来。我正准备日内进城看望,不料竟有这样喜事!我知郑兄不会做官,即使新有升迁,也不过是些冷职闲曹。怎会三天之内就享了盛名呢?”
王倚笑道:“郑先生于天文地理、兵书战略以至关塞险要无不通晓,你是深知道的。他满腹文章经济,不为时用,连想以卖画糊口都极艰难。前日逼得无法,不知听了何人的劝,选了一张画,题上一首长诗,献给朝廷,不料当今天子一见大为称赏!竟在画上题了‘郑虔三绝’四个大字。当时名满长安,声价十倍。听说好些王公贵戚都在向他求画,他还不愿意呢。”
杜甫闻言,喜出望外,连话都顾不得多说,忙着要访郑虔,并约王倚同去。
王倚笑道:“我和郑先生虽见过两面,相交日浅,像他那样多才多艺,倒也乐与一谈。若在平日也还罢了,现正当他春风得意之时,座上必有贵客。小弟山野之人,实不愿去赶热闹。改日寒家略备薄酒野蔬,奉约子美兄小饮,再畅谈吧。今天恕不奉陪了。”随即起身辞去。
杜甫已有多日未见郑虔,先想把岑参赠银分送一些给他。因岑参就要起身,没顾得去。日前和岑参进城访友,便道往访。身边银子恰又带得不多,却累岑参多耗去了二十两川资。当着郑妻不便多说,只得听之。后来旗亭同饮,久候郑虔不至。岑参并还再三叮嘱,说:“郑虔虽穷,还可卖画。虽然性情古怪一些,决不会没有享名之时。这两年内子美却是难说,必须养机待时。”言下之意,非但不稍退赠银,并还不愿将银转送郑虔。正打算等岑参走后,再给郑虔送三十两银子去。听到这样好消息,恨不能当时就往城里赶。送走王倚,忙回屋内,准备起身。
杨氏问知前事,埋怨道:“王君和你相交颇厚,怎么连茶饭都不留,就把他送走了?”
杜甫笑道:“我辈寒素之交,一向不拘形迹。我因不合时流,吃了许多的亏。郑虔近来脾气比我还要古怪。今天他好容易出人头地,莫又为了性情孤做惹出事来。此时赶往城里还来得及。他只听我的劝,非去不可!”
杨氏笑道:“你说人家脾气古怪,可曾想想你自己么?”
杜甫急于进城,不顾多说,匆匆把杨氏新制的春衫换上,便往城里赶去。刚进贵人坊,相隔郑虔所居陋巷还有半里来路,便见两起高车骏马,各在一群随从人等前呼后拥之下迎面走过,快到巷口,又遇见十来个穿着整齐的商人一路交头接耳,往贵人坊那面走去,有的后面还跟着车马。这些虽然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一心看望郑虔,并未在意,快要走到,忽见郑家门上贴着一张主人因病谢客的纸条,心里一惊,伸手就去拍门。
郑妻隔门答道:“郑先生病在床上,斗室狭小,难……”话未说完,忽由门隙中窥见来客竟是杜甫,连忙开门放进,低声说道:“杜兄来得正好,请快进去。”忙又把门关上。
杜甫刚想开口,忽听郑虔在室内发话道:“又是这样,真烦死人了!”同时瞥见郑虔的爱女阿骛穿着一身新衣,由堂屋内赶出,满面都是笑容,欲言忽止,走向身前行礼,低唤了声:“杜伯父!”抿嘴一笑,轻悄悄随同郑妻往堂屋中走去。
郑虔又在画室里气道:“你们不开门不是一样说话吗?快些把门锁上,谁来都不许开。这一打岔,我又乱了。”
杜甫先以为郑虔有病,或是出了什么变故,不愿见人。后见郑妻母女面有喜色,郑虔又是这等口气,心方不解,人已走进,目光到处,竟有目迷五色之感。这外间屋本来不大,共总只有一张矮大桌和一张裱画的案板,上面竟堆满了许多绢帛财物,好些堆放不下的还放在地上,等探头往里一看,郑虔背朝外,面对着一幅未完的画,右手拿着画笔,朝鬓发上乱捅,似在构思,又似在那里生气情景。当时明白过来,心神大定,低唤了声:“郑兄!”
郑虔全神贯注在那画上,正在出神之际,想不到杜甫会来,闻声惊顾,愁眉顿展。忙把笔往案上一搁,拉紧杜甫双手,道:“好些天不曾见面,杜兄光景怎么样了?我由前天起就要寻你去;偏把我逼得一步也走不开。别人的事还可推托!王命怎敢违抗?赶了两天一夜还未完工。心正发急,你来得太好了。请坐,请坐!”
杜甫见他内里衣服已换新,外面仍套着作画时穿的那件五颜六色、斑痕狼藉的破旧布衫,头也未梳,满口乌墨,脸上还挂着两条彩痕。说话又急又乱,神情甚怪,知其用心太过,又因自己一来高兴所致,好生感动,笑道:“郑兄久困风尘,今日果享盛名,可喜,可贺!”
郑虔忙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杜甫便把王倚的话说了。
郑虔见杜甫还在立谈,才想起床上堆满了东西,忙赶过去一阵乱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