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 - [红猪侠]

第九章 高以仁 [6]

  皇帝环顾四周,见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又没有丝毫的装饰,笑道:你这儿真干净。指着角落里两大盆龟背竹又道:原来吉祥如意的法子是从你这儿学去的。

  花草也能养人。

  花草也能养人,皇帝微微一声冷笑,朕原以为满室芳草能养人清闲之气,想不到自己还是按耐不住。

  辟邪替皇帝斟上酒,道:皇上这是为什么?

  皇帝摇摇头,刚饮完这杯酒,明珠又添了四个小菜,还有她在宫里按大理法子腌制的泡菜,也装了两个盘子上来。皇帝挟起一筷尝了,只觉酸辣中带着微微的甜味儿,着实爽脆可口,赞了一声好字。

  如意,你盛赞明珠的手艺多日了,别处去闲着吧,朕这里辟邪伺候。

  如意笑道:万岁爷心疼奴婢,谢主隆恩。朝明珠和小顺子使了个眼色,退了出去。屋里静了一会儿,皇帝恍惚想着别的什么,又饮尽一杯,辟邪静静执壶斟满。

  你坐吧,皇帝指着炕桌对面,心不在焉地一笑,才刚说什么呢?

  正说到皇上为什么事操心。

  皇帝道:高厚的事,你知道了?

  听说了一点。辟邪放下酒壶,斜坐在炕沿上,皇上想问什么?

  他在洪州到底有没有如洪王所参,做了些横征暴敛的事?

  高厚在洪州克己奉公,白璧无暇,辟邪的脸色在灯光下白得透明,白璧无暇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时,让皇帝不由凛凛一惊,洪州更无民变之虞。

  皇帝挪开目光,洪王所参子虚乌有,他急着杀高厚另有他因?

  高厚前几天的密折里所奏,已经触及洪王痛处,不杀,洪王难以安枕。藩地征粮更是干预了藩地私政,不杀,如何能挫皇上锐气?辟邪说到这里仍是心平气和,这是奴婢的错,原以为洪王对高厚有些忌讳,不便动手,真是没料到他果决专断,竟不以此为意,果然是当世枭雄,奴婢心眼小,错看了他。

  昨晚和景仪、刘远商议到深夜,他们各执一词,到最后也没有议定此事如何处置,这个高厚保还是弃,如何保得,如何弃得?皇帝叹了口气,保住高厚,与洪王翻脸,不用做,光是想想,也有些担心他手中的十万兵马,更不说太后也会从中作梗;弃出高厚,我的脸面,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放,其他在藩地上的征粮使得知必定瞻前顾后,还能办什么差?

  皇上所虑极是。辟邪点点头。

  你怎么想?皇帝突然一笑,你心里有主意,不要卖关子。

  是,辟邪也笑道,奴婢在想当初遣高厚去洪州,台面上为的是征粮,其实还是朝廷在洪州的眼线,让洪王行事有个顾忌。如今高厚在洪州已遭软禁,无论是台上台下,这出戏他都没法接着唱,洪王气势逼人,自然是弃。

  弃?出乎意料,皇帝不由一怔,怎么弃?

  辟邪道:其一,高厚不能死在洪州,须押回刑部论刑;其二,论刑也当有确凿罪证;其三,奴婢猜着皇上会将洪王的参本留中不发,提点洪王和其它亲王一句,藩地向来平安无事,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

  第一件,不难;第三件,好办。第二件,皇帝道,有些不便,高厚这个人清得很,就向你刚才说的,白璧无暇,皇帝瞥了辟邪一眼,朕能办他什么罪名?

  辟邪笑容映着杯中清冽酒色: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皇帝讶然笑道:什么?

  辟邪的目光静如止水,既然高厚已成弃子,什么罪名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皇帝在唇边慢慢端起酒杯,凝视着墙边生机勃勃的秀枝扇叶,沉吟中静静点着头。

  啊,门外如意和小顺子轻轻呼了一声。

  辟邪转身推开窗,笑道:下雪了。

  是吗?皇帝也挪到窗前,好大的雪!只见院中已是白蒙蒙的一片,银絮乱飘,扑在窗棂之上,青石台阶也细细地湿润过,淡淡反射着幽静的灯光。皇帝笑道:煮酒观雪,也是有兴致的事。

  七宝太监得太后宠幸多年,就算他不贪不敛,居养院仍是藏了不少好东西,这坛陈酒香洌醇厚,皇帝不由多喝了几杯,最后有些醺醺然,枕在炕上看雪。

  如意悄悄进来,轻声问道:万岁爷,外面已经备好了辇,万岁爷是不是回乾清宫?

  皇帝道:辟邪执壶对我酌,偷得浮生夜半闲。这便回去吧。

  如意去取皇帝的斗篷,辟邪打起帘子,皇帝在门前将酒杯交与辟邪,跨出门,负手站在廊下,我今天才知道,你身边的人都对你真心诚意的好,我很羡慕你。

  奴婢不敢当。

  皇帝直视辟邪冷冽的目光,忍受着眼睛微微的刺痛,慢慢道:就算朕富有天下,也是如意的时候少,失意的时候多,看起来什么都是唾手可得,其实朕真正在乎的东西,可能永远也得不到了。

  辟邪笑道:奴婢是个做奴才的,过惯了巴结奉承的小日子,万岁爷的话,奴婢不明白。

  象这样其乐溶溶,平静安逸的日子,朕也想过。周围的人不是怕着你、哄着你、算计着你,他们对你会哭、会笑、会说知心的话。皇帝的嘴角浮起一丝奇特的笑容,辟邪,把明珠给朕。

  廊柱后的阴暗里似乎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落雪也被皇帝的气势所扰,纠缠乱飞起来。辟邪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飞雪乘风涌过来,沾在他比雪还白的脸上。世界在昏暗无光的夜里正渐渐褪去华彩,皇帝那瞬目光正从中夺目地刺了出来辟邪在风中轻轻打了个寒战,向前踱了一步,声音不改平日的清澈平静,明珠不是奴婢的,明珠和这天下所有人一样,都是皇上的,只要皇上想要,明珠即刻就会跟皇上回去。

  好!皇帝向如意招招手。

  可是,辟邪接着道,居养院的明珠和皇上身边的明珠不会是同一个人,她一样会变得失去锋芒光彩。皇上,辟邪慢慢绽出微笑,皇上要的真是明珠么?

  呵呵,只有你真的知道朕的心意,也只有你敢和朕针锋相对。皇帝望着他迸出一阵大笑,明珠,你暂且就放心在这里呆着吧!他大声道,头也不回地上了步辇。

  一大堆人随着皇帝散去,居养院又是寂寞无声,明珠悄然从廊柱后转出,轻唤道:六爷。

  辟邪在寂静中对她笑了笑,我多喝了几杯,便说错了话,他将玲珑剔透的翡翠杯举在眼前,细细把弄,你六爷一样也会贪杯误事。手腕一震,将酒杯远远地掷在雪地里。

  明珠咦的一声,低声道:这只酒杯,就算六爷双唇从未沾过,我一样也要谢谢它,六爷可不能随便将它掷碎。

  辟邪望着明珠低头在雪地里仔细地寻找那只酒杯,雪片在风中疯狂地打着转,抽打在她身上。

  二十六岁的皇帝正在重新估量辟邪的力量,帝王权术的天性使他从木偶般的假面下脱颖而出有什么东西终于摆脱了控制,纷乱地向自己扑来辟邪第一次觉得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惆怅让胸口隐隐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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