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 - [金庸]

第五章 皓臂似玉梅花妆 [7]

    殷素素拍手嘻笑,甚是高兴,说道:“张五哥,你瞧昆仑派的剑法怎样?”不听张翠山回答,一回头,见他眉头微皱,颇有厌恶之色,说道:“使来使去这几路,也没甚么看头,咱们到那边瞧瞧海景去罢!”说着拉着张翠山的左手,举步便行。张翠山只觉一只温腻软滑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心中一动,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蒋二人,却也不便挣脱,只得随着她走向海边。殷素素瞧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出了一会神,忽道:“《庄子·秋水篇》中说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然而大海却并不骄傲,只说:‘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庄子真是了不起,胸襟如此博大!”张翠山见她挑动高蒋二人自相残杀,引以为乐,本来甚是不满,忽然听到这几句话,不禁一怔。《庄子》是道家修真之士所必读,张翠山在武当山时,张三丰也常拿来跟他们师兄弟讲解。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突然在这当儿发此感慨,实大出于他意料之外。他一怔之下,说道:“是啊,‘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殷素素听他以《庄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话相答,但脸上神气,却有不胜仰慕钦敬之情,说道:“你想起了师父吗?”张翠山吃了一惊,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另外一只手,道:“你怎知道?”当年他在山上和大师兄宋远桥、三师兄俞岱岩共读《庄子》,读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这两句话时,俞岱岩说道:“咱们跟师父学艺,越学越觉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远了,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用《庄子》上这两句话来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测、高无尽头的功夫,那才适当。”宋远桥和张翠山都点头称是。这时他想起《庄子》这两句话,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师父。殷素素道:“你脸上的神情,不是心中想起父母,便是想起了师长,但‘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云云,当世除了张三丰道长,只怕也没第二个人当得起了。”张翠山甚喜,道:“你真聪明。”惊觉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双手,脸上一红,缓缓放开。殷素素道:“尊师的武功到底是怎样出神入化,你能说些给我听听么?”张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是小道,他老人家所学远不止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从何说起。”殷素素微笑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张翠山听她引用《庄子》中颜回称赞孔子的话,而自己心中对师父确有如此五体投地的感觉,说道:“我师父不用奔逸绝尘,他老人家趋一趋,驰一驰,我就跟不上啦。”殷素素聪明伶俐,有意要讨好他,两人自是谈得十分投机,久而忘倦,并肩坐在石上,不知时光之过。忽听得远处脚步声沉重,有人咳了几声,说道:“张相公、殷姑娘,午时已到,请去入席罢。”张翠山回过头来,只见常金鹏相隔十余丈站着,虽然神色庄敬,但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神情之中,便似一个慈祥的长者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大感赞叹欢喜。殷素素一直对他视作下人,傲不为礼,这时却脸含羞涩,低下头去。张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见了两人神色,禁不住脸上一红。

    常金鹏转过身来,当先领路。殷素素低声道:“我先去,你别跟着我一起。”张翠山微微一怔,心道:“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来啦?”便点了点头。殷素素抢上几步,和常金鹏并肩而行,只听她笑着问道:“那两个昆仑派的呆子打得怎么啦?”张翠山心中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直瞧着他二人的背影在树后隐没,这才缓缓向山谷中走去。

    进得谷口,只见一片青草地上摆着七八张方桌,除了东首第一席外,每张桌旁都已坐了人。常金鹏见他走近,大声说道:“武当派张五侠驾到!”这八个字说得声若雷震,山谷鸣响。他一说完,和白龟寿快步迎了出来,每人身后跟随着本坛的五名舵主,十二人在谷口一站,并列两旁,躬身相迎。白龟寿道:“天鹰教殷教主属下,玄武坛白龟寿、朱雀坛常金鹏,恭迎张五侠大驾。”殷素素并不走到谷口相迎,却也站起身来。张翠山听到“殷教主”三字,心头一震,暗想:“那教主果然姓殷!”当下作揖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举步走进谷中,只见各席上坐的众人均有愤愤不平之色,微感不解,却也不去理会。他不知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各路首领到来之时,天鹰教只派坛下的一名舵主引导入座,绝不似对张翠山这般恭敬有礼,相形之下,显是对之意含轻视。白龟寿引着他走到东首第一席上,肃请入座。这张桌旁只摆着一张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贵的首席。张翠山一瞥眼,见其余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着高则成和蒋涛二人。他朗声辞道:“在下末学后进,不敢居此首席。请白兄移到下座去罢。”白龟寿道:“武当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张五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无人敢坐。”张翠山记着师父平时常说的“宁静谦抑”之训,心想:“倘若师父或大师哥在此,这首座自可坐得,我却是不配。”坚意辞让。高则成和蒋涛使个眼色,蒋涛忽地提起自己座椅,凌空掷了过来。他这一席和首席之间隔开五张桌子,但他这一掷劲力甚强,只听呼的一声响,那椅子飞越五张桌旁各人头顶,在第一席边落了下来,端端正正的摆好,与原有的一张椅子相距尺许,这一手巧劲,确是造诣不凡。蒋涛一掷出椅子,高则成便大声道:“嘿嘿,泰山北斗,不知是谁封的泰山北斗?姓张的不敢坐,咱师兄弟还不致于这般脓包。”两人身法如风,抢到椅旁。原来先前殷素素问他二人到底谁的武功高些,说想学几招昆仑派的剑法,准拟向剑法高明的人求教。二人毫不推辞,便拔剑喂招。初时也只是想胜过了对方,但越打越狠,渐渐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挑拨,两人竟致一齐受伤。待见她和张翠山神情亲密的走开,才知上了她当,两人收剑裹伤,又恼又妒,却不敢向殷素素发作,这时乘机抢夺张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常金鹏伸手拦住,说道:“且慢!”高则成伸指作势,便欲往常金鹏臂弯中点去。张翠山道:“两位坐此一席,最是合适不过。小弟便坐那边罢!”说着举步往第六席走去。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叫道:“张五哥,到这里来。”

    张翠山不知她有甚么话说,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随手拉过一张椅子,放在自己身旁,微笑道:“你坐这里罢。”张翠山万料不到她会如此脱略形迹,在群豪注目之下,颇觉踌躇,若跟她并肩同席,未免过于亲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不免要使她无地自容。殷素素低声道:“我还有话跟你说呢!”张翠山见她脸上露出求恳之色,不便推辞,便在椅上坐了下来。殷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给他斟了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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