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铁面观音石师太 [2]
不料追魂太岁忽地转身,一顿足,飞身而起,接连几跃,直退到厅门口,嘴上急喊一声:‘暗青子揍她!’
我才明白,原来他在厅屋排窗内埋伏了人,特地退回来,好叫埋伏的人向外发暗器向小姑娘钻射。可是他一声喊后,两面排窗内过了半晌,声响全无。把追魂太岁急得连连跺脚,冷汗直流,发疯般大吼一声:‘不是你,便是我!’提刀向小姑娘奔去。
不料黑洞洞的厅门里面,一个沉着的声音喝道:‘徒儿,这人替我留下。’喝声未绝,从门内缓步走出一个老尼姑来,身上还是茶棚所见的褐色僧袍,左手上横着一柄拂尘。见我立在门外,右掌当胸,向我打个问讯,嘴上说:‘老禅师雅兴不浅。’她这样文绉绉的一句话,在我听着,简直是骂人。我只好说:‘事有凑巧,幸会高人。’
老尼姑微微一笑,朝我看了一眼。这一眼,到现在我还忘不了!白天在茶棚里,她老闭着眼,我还以为是瞎子。
哪知道此刻两人一对眼神,在她瘦削的面上,却生着威棱四射,异乎平常的一对神目,眼皮一张,月光底下,好象从她眼珠内射出两道闪电。普通人碰着这种眼光,定要吓一跳。
那时老尼姑象朋友似的,举手向秃老左一招,缓缓说道:‘追魂太岁,你还认识老尼吗?请过来,我们谈一谈。’这几句极平常的话,钻在秃老左耳内宛如沉雷轰顶!当的一声响,手上一柄九环大砍刀,竟自从手上跌落,斗败公鸡似的走了过来。
那个小姑娘在他身后跟着,解差般押了过来。秃老左走到离老尼七八步外便立定了,凶威尽敛,垂头丧气的说:‘早知是你,用不了费这么大事,我这条命拿去便了。……但是……我子侄辈,你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吗?……’
秃老左这几句话,挣命似的断断续续说了出来,情形非常凄惨,老尼简直是他克星。可是老尼非常和气,一听他说完,立时接口道:‘好商量,你带路。我们借你宝宅谈一谈。’说完,又向我笑道:‘老禅师,我们也是有缘。老禅师既然凑巧碰上我们这档事,何妨暂留佛驾,看个水落石出。老禅师,里请!’
我已看出这位老尼面善手辣,这事结果定然不祥。佛门中人怎能参与此事?可是老尼和小姑娘,究系何等人物?他们究系怎样冤仇?既然看了一半,不能不看个究竟。也许从旁说句话,可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谁知我这一想,又想左了。总之那天晚上,我是一步错,步步错了!
秃老左在先,我和老尼小姑娘跟着走进厅门。这时月光透进前窗来,窗下横七竖八躺着一排人,秃老左象没有看见一般,直着眼一直领到内院堂屋内,小姑娘抢先一步,不知哪里找来火种,点起灯烛,一桌素斋依然整整齐齐的摆在桌上。秃老左如醉如痴,一言不发的立在桌边,老尼却请我坐在堂屋后身太师椅子,离着那桌素斋有一丈多远。老尼自己坐在屋门口的台子上,和我遥遥相对,小姑娘侍立在老尼身旁。
老尼并不和我说话,却向秃老左说:‘你请坐。’秃老左真还听话,就在近身素席座上坐了下去。老尼又向他问道:‘今天你府上共有几位,请你实说,免得误事。’秃老左说:‘连我自己一共是九个。’老尼问小姑娘道:‘数目对吗?’
小姑娘向上面看了我一眼,笑道:‘除去这位老禅师,是对的。’老尼说:‘你把空场上几位都请进来,不要忘记了玉面狸。’小姑娘领命出去,一忽儿,一手提着一个软郎当的汉子,走了进来。却把手上的人都放在中间素席的座位上,把他们两只手臂搁在席上,虽然一个头软绵绵的抵在胸口,凭着两臂拦在席上,也勉强支住身体了。
小姑娘这样进进出出大搬活人,一个个照样都支在素席上,最后把秃老左女人玉面狸的尸身也提了进来,搁在秃老左身边的座上。这样,席面上秃老左一个活人,玉面狸一个死人,其余八个半死不活的人,是秃老左的子侄门徒。一共十人,团团的坐在一桌整齐的素席上。
这种奇怪举动,谁也猜不透是何用意?只有秃老左肚里明白,面色变成纸灰一般;比他身旁太太的死人面皮还要难看。不过他这时自己狠命的咬着下唇皮,咬得嘴上流下血来,显得他内心痛苦已极!猛然他恶鬼般跳起身来,直着嗓子一声狂吼,一伸手,想拔出玉面狸背上的刀来。
不料那位小姑娘早已监视着,一点足,已到了秃老左身后。大约因为小姑娘身体矮小,只见她一纵身,双臂一起,拇指和中食二指照秃老左两肩脾骨、锁骨之间一插,娇喝一声:‘静静的坐下!’在这娇喝声中,只听秃老左肩上咯咙一声微响,两条手臂立时软软的吊了下去,一个身子也笔直挫下去,面上变成活鬼一般,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直掉下来。小姑娘笑嘻嘻的在他肩上一按,说了句:‘好戏在后面,你闭上眼罢。’袅袅的回到老尼身边去了。
我偷眼看那小姑娘在秃老左身上施展卸骨法,完全是我少林的秘传。象她这样又准又快、不动声色的手法,不要说这点年纪的小姑娘,便是我少林门户内几位老前辈里去找,也没有几位。只是刚才她在空场上施展空手入白刃,和用擒拿点穴的门道,治倒了八个小伙子,却是武当内家手法。竟看不透这一师一徒,一老一小是何门派?而且这一师一徒谈笑自若的把三湘七泽的追魂太岁,整治得活鬼一般,又故意摆成这种局面。为了什么?竟弄得我莫名其妙!问既不便问,走亦不便走,这一次我这老和尚算栽到家了。
当时追魂太岁秃老左想拔出玉面狸尸身上刀来,大约是想一刎了事,免受活罪,不料被人卸了双臂弄得求死不能,求活不得。一桌上坐着已死和半死的人,都是他生死相共的亲骨肉和门徒;他不敢再睁开眼来看他们一眼,这份活罪真是无法形容。
偏我是个事外的人,还高坐在上面,眼看着这样凄惨局面,我实在忍不住了,心里正想着和老尼说话。谁知对面的老尼竟先开口了,她说:‘老禅师,我们都是佛门中人,如果我是事外人,不明其中因果,和老禅师一样的话,看到这种境界,谁也得触目惊心,暗念弥陀。老禅师,你想我这话对不对?’
我心想我想说的,你已替我说了,我还说什么呢?我只好不住点头,不住念佛。哪知老尼姑对我说了以后,倏的站起身来,威棱四射的双目一张,瘦骨崎岖的脸上,满布青霜。眼神闪电一般射到秃老左面上,厉声喝道:‘十年光阴,箭一般的过去,你还记得十年前你在洞庭湖畔亲手做出一幕天人共怒的惨剧吗?现在我把那幕惨剧,照样做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