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回 万顷縠纹平 何处巨鱼翻白浪 孤舟风雨恶 有人半夜闪红灯 [3]
郁馨想罢,便向龙、郁二人笑道:“腾侄不要气盛。我与来人素昧平生,谈不到偏向二字。至于五哥,和你一样,既重朋友情面管这闲事,也无中途退却由你一人负过之理。我并不是帮谁,但想,自从外高祖起义未成,又见‘南王、北周’(‘南王’指滇、缅交界云龙山主工人武,‘北周’指新疆北天山塔平湖周怀善父子,均是明末忠义烈士,事详《蛮荒侠隐》、《边塞英雄谱》、《天山飞侠》诸书)门下虽有不少异人奇士在内,无如伏处南服炎荒和大漠穷边的深山绝域之区,多么才智之士,也无法展布。芙蓉坪朱、白两家本还有一点希望,不料山中天时地利太好,从上到下,无一不是富足美满,安乐到了极点。只管日常放言高论,慷慨悲歌,实际上并无深谋远虑。在山中一住二三十年,只开辟出许多田园湖塘,养了好些遗民,每年救济许多苦人。为了习于安乐,穷奢极欲,始终情于进取。虽有几位前辈剑侠和义烈才智之士,为了小王顾虑太多,手下的人大半看事太难,志气消沉,也是无可如何。(可见宴安鸠毒,古今一例。凡是造成时势、众心归附的英雄伟人,必须艰苦卓绝,历尽凶危,由穷困险难中得来。)小王晚年又受了叛贼、梵僧之愚,为了自己无子,日事荒淫,把多年辛苦、艰难缔造的一片世外桃源,全都断送在叛贼之手,身败名裂,老少全家,几无幸免。近年虽听说还有两个遗孤尚在人间,但是谁也不曾见到。今春九公还往江南访问了一次,归来也未提说,不知有无其事?当外高祖弃世以前,看出大势已去,这才重订家规,命子孙不许违犯。虽然留下四句祖训,只作万一之想。除却将来遇见时机,除那人天共愤的叛贼而外,只想后辈子孙在此湖心沙洲之上耕织度日,一面读书习武,以为他年有事之用,平时不许子孙多事;更因沙洲土地不多,又恐引来仇敌,难于安居,向例不许与外人来往。伊氏昆仲乃青笠老人门下,就带朋友来此,也不能算外人,固然无妨。今将外人引来此地,发生争斗,已背家规。来人已将本门信号说出,如何不听下文,又要动武?来者是客,大家怒火头上,容易反目。如其真是自己人,发生争斗,不论何方胜败,彼此难堪。我比你们心气平和一点,故此想代你们向其盘问。如真形迹可疑,事关重大,便我也放他不过。事情还是一样,不过稳当一点。既有误会,我就不再开口。你们上前无妨,心中却要明白,就是拼着犯规受罚,也要值得,不可闹得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何苦来呢?”
龙、郁两人听她当着敌人如此说法,俱都有气。郁文再看敌人师徒,始终若无其事,立在石上,静听三人问答,面有笑容,想起郁馨所说不是无理,无奈当着朋友无法下台。龙腾更是恶气难消,见郁馨说完已往山亭上走去,正要开口。
黑摩勒先并不知郁馨便是辛回所说少女,后听这等说法,又偷空使了一个眼色,忽然想起胸前玉环,暗忖:人家好意,不可辜负。就是想开玩笑,也应点醒在前。见她说完要走,忙喊道:“这位姊姊,尊姓芳名?令兄令侄受了贼党愚弄,不容分说。来时我有一姓辛的好友再三嘱咐,说他们被人蛊惑,执迷不悟,最好寻一明白事理的姊妹告以来意,免得双方争执,可能请来一谈么?”
郁馨虽然爱屋及乌,不愿来人遇险,但一想到玉环传家之宝,为感救命之恩送于辛回,既然对我爱重,如何送与外人?心本不快,闻言才知辛回只是以环作证,并非送人,听口气,分明辛回令来人拿了玉环,来托自己照应,如何不管?偏巧五哥、大侄和几个少年弟兄已经受人蛊惑,无法劝阻,早晚恐要把事闹大,如何是好?闻言转身,正想答话点醒,请来人把口气放平和些,稍为忍耐。哪知黑摩勒因见对方气势汹汹,又与贼党同谋,心中有气,知道水氏弟兄乃芙蓉坪暗中派来的贼党,二伊已有叛师降敌之意,即此已犯重条,事情无论闹得多大,到时均有话说,自己已立不败之地,如何还肯让人?本来就非真要息事宁人,所以玉环并未取出,只点了一句拉倒。郁馨还当对方代她设想,不肯当众明说,本已想错。龙、郁二人年少气盛,再听对方一说,越忍不住怒火,把方才一点顾虑也全忘了干净。龙腾首先纵身上前,厉声喝道:“小贼休狂!那十六字真言,在场的叔伯弟兄、诸姑姊妹并无几人知道。说得对时,自无话说,否则我必将你吊在树上,用皮鞭活活打死。连想求个痛快,都办不到了。”
郁馨见他词色大已强横,使人难堪,方想:泥人也有土性,何况对方那大名望,如何能够忍受?心方一惊,猛想起每次七老祭神,龙九公向不在内。此老表面不大管事,过后想起,无论何事,不特瞒他不过,仿佛暗中都有安排。小辈稍为犯过,或是违背他的心意,大小都要吃点苦头。今日五哥他们所行所为好些不合,他老人家竟会置之不同,先在前门会客,忽然离开,用萧声把来人引到此地,又自走去,这两小人,不同敌友,均无此理,好些可疑。莫非他老人家见近来好些子孙受人引诱,越来越不成事体,昨日刚引生人到此,今日索性把二伊的对头也引了来,并还当着外人说出隐秘的事,胆大妄为已达极点,也许借此警戒,到时再行出面。莫要自寻烦恼,五哥他们不听良言,非吃苦头不可!正在担心。
黑摩勒本不知未三句真言信号如何说法,意欲设词回答,引得对方激怒不容分说,再行动手,先给他丢个大人,再将青笠老人铜符取出,正想如何翻脸,一面暗中偷觑。忽然瞥见水氏弟兄正在全神贯注听龙腾说话,面有喜容,越发有了主意。先朝伊、水四人看了一眼,笑道:“你不要发急,我师徒也是吃饭长大的,多大胆子,不会这样荒唐,明知所追的人不是贼党,便是将要叛师降贼的恶徒,你们既肯包庇他们,就算瞒着大人行事,多少有点交情,岂能不问青红皂白、不知底细?凭我师徒两个顽童,素昧平生,便和捉老鼠一样到处穷追,冒昧登门,非将宝剑夺回不可?休说我们年小力弱,无什出奇本领,就是得了一点师长传授,也打不过人多。我们固然不会鬼头鬼脑,假装好人来作奸细,但也没有上门送死,自讨无趣之理。至于府上四句祖训关系何等重大,我就知道,也不能像你那样荒唐,当着外人肆言无忌。你不是疑心我师徒是奸细么?万一被你料对,却没本领将我擒住,随便逃走一个,不问是否芙蓉坪老贼一党,传说出去也是后患。何况人心隔肚皮,就算伊家两小贼往来日久,现在犯规叛师你们还不知道,那两个假装渔人、往来江湖、专作者贼耳目的惯贼都不是你们自己人,昨日才得见面,来历底细又都知道,你们受人之愚,谬托知己,妄泄机密,此时被他溜走,已是未来隐患,再要把这未三句信号听了去,逃往老贼那里讨好,你就不怕父母尊长责罚?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两家祖宗呢?要我说出来历容易,请将你们九公和诸长老随便请来一位,寻一静处,自然照实奉上。我因你二人气势汹汹,不可理喻,明知话一出口便可无事,本来打算说的,继而一想,那两个叛师小贼只要把话说明,我固不怕他们飞上天去,你二人就是不分善恶贤愚,想要帮他也办不到。另外两贼深浅难知,多少要费点事。万一你再不知轻重利害,出头作梗,我师徒二人能有多大本领和这多的人对敌?如被逃脱,固然与我无干,我仍不能不顾大局。顶好照我所说,请来一位长老,由我面告机密,彼此省事,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