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传杯 残章一 悲回风 [3]
云起江湖一雁咴。
作词的想来不是熟手,词分明有几处平仄未谐,但更增梗挫之致。人群中便有人叫好,击掌和那音节。坐在一边条凳上的那个三十有许的汉子就在一面斗笠下微微抬起眼。——这么个冬天他还戴了个大斗笠,不知是出于什么习惯。那汉子一指在板凳上轻轻叩着,怎么看,他也不像平常卖艺跑江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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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如在屋内隐隐约约把那一曲听完,曲落才一叹道:“好个‘云起江湖一雁咴’。”
说完,她自己似也有寥落之意,淡淡道:“看来,淮上那人被你们袁老大迫的是真的有些坐不住了。”
米俨面色一愕,却听萧如道:“我这次来,说起来,有一小半原因就是为风闻有这么一首旧词又被人翻起,又传唱了开来的。”
米俨更见惊愕,要知,萧如自居谨严,颇有大家旧族之风。她出身本为金陵旧族,一向足迹少出金陵,虽然一向关心词曲,但怎么会……就这么闻曲而至,心里不由觉得:她的话里只怕还别有隐情。
只听她对身边的那小女孩儿笑道:“水荇,这曲子只怕就和那日在江中救了你的那个少年人很有些相关了。”
水荇就是随侍她身边的那个小姑娘的名字,这名字倒真也清丽婉媚。她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听萧如淡笑道:“就是他了,除了他,在这江南地界,骑着一匹骆驼来的可不多。”
那水荇的脸上就浮起一丝特异的神色——原来,她也就是那日采石矶边骆寒于江中救出的小女孩。她是采石矶边人,那里有萧如祖上遗下的一处产业田庄,水荇儿与父亲都是她庄中的人,也是萧家的世仆。那日她为骆寒所救,近日因为要送一样重要物事,才和她爹爹进了金陵城找到萧如的。萧如当然也就听说了这个渔家女孩儿这一生最特异的经历。——萧家到这一代,人口调零,正派倒只剩萧如一个女子了,只听她叹了口气道:“没想还会遇上他。”
米俨又一愣,萧如是说她竟然和骆寒曾见过吗?要知骆寒行踪一向少入关中,寻常武林人士几乎都只闻其名未谋其面,更别说一向足迹少出江南之地的萧如了。萧如的面上似浮起了一丝回忆之色,沉吟道:“那一面说起来倒是有些时日了,细算下,该还是在六年之前吧。”
米俨并不多问,只听她继续说下去。他知萧如为人,该讲的话你不问她也会自动道来,不该讲的,问也白问。只见萧如的面上忽然浮起了一丝微红,为窗间透进的微光映着,极为妩媚。她不自觉地用一只手轻轻梳理着垂在左肩前的一绺头发,轻声道:“说起来,辰龙也该算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六年之后,如此情景竟然又碰上了。”
米醚心中更奇——骆寒居然和袁老大有过一面之缘?这实在……太离奇了。——只听萧如道:“六年前,那是在扬洲吧。我因一件事和‘江船九姓’中人务必一会,所以就到了那里。”
她的神色间微现悠远,看来那事对她至关重要,所以回忆起时的神色都不自觉间显得有些郑重。只听她道:“那事说来有些尴尬——那一次的起因是为,我遇到了秦丞相。”
说到这儿,她唇边微微一笑:“一个女人,特别是颇负丽名的女子,这一生,她情愿不情愿遇到的的,不知怎么,总是男人——而且多是一些不太平常的男人。”
她自称‘颇负丽名’,说这四字时倒全无自夸之意,反倒有一分不得已的慨叹。也是,江南之地,如说有哪个人的艳名能冠绝一地,那只怕也只有两人了:临安无过朱妍,金陵唯有萧如。
只听萧如淡淡道:“我是那年在临安偶会到秦丞相的。那时一开始我还不知是他,那是在‘薛园’之中,一次赏景闲游,偶然得会,当时也不知是谁,事后也没再想,没想……他这么个声名的人,却是个暗白微胖、颇有些书卷气的男子。……承他青目,倒似一眼看上了我,事后还专找人上门找我,想让我进府掌管文笺。”
她说到这儿摇头一笑,似乎也觉荒唐。倒不是为秦桧那颇糟糕、提起来往往人人切齿的声名,对于她来讲,男人就只是男人,她不关心他们的权谋计算、经国大业、抱负忠奸——她出身清贵,原于人世间好多争斗都看多了也看淡了,对于她来讲,男人只是男人——只有她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两种男人。
“——我当然不情愿。不说当时我和辰龙已结识有几年了,就是没有,我也不会入他个什么相府的,当那个什么校书。秦相后来想来也打听到了我的一些事,以他的眼线,可能好多事他都会知道,当然也就知道我和辰龙的交往了。据说,他好像还为这事暗示过辰龙。”
说到这儿,她唇角的笑意略有些鄙薄,似是瞧不起那些无力用自己本身的气度赢得一个女子的芳心,却以为天下什么事都可以用权术摆平的男人。只听她道:“辰龙没有和我提过,但可想而知,他是如何嘿然地放下秦相那么一个话题的。好象,他就是从这件事上和秦相开始交恶的。当然这只是导索,他们之间,自有好多不和的本深因素在。那时辰龙还复出不久,为这事,只怕给他的大业添了不少阻碍吧。”
她面上微见容光一灿,似是很高兴自己给袁辰龙添了这么一点小小的麻烦——原来绝丽如萧如者有些细微的心态和一般女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喜欢给亲爱的人添上那么一点点小麻烦;而‘爱’之一字又可以将一个女子的容光如此般点灿。是袁老大那默默承担的麻烦让这个女子从他一向宁默的相待中读出了一分爱意。因为她知,以袁辰龙有脾性,不会对每一个女子都如此承负的。只听她继续道:“但世上总有好笑之事。那事儿本已就此做罢,秦相虽威压一时,但看了你们老大的面子,还知道我的我的出身,想来也不好怎样的。没想,一年之后,麻烦没出在他那里,倒出在了也算我侧身其中的‘江船九姓’身上。”
她的声音悠悠长长,仿佛说起的是一段别人的故事:“那是六年之前,江湖初定,朝野相安,于是,宫中的就有些不安寂寞了。盛世升平,怎么也要一些歌舞女子来妆点的,这是朝廷贯例。那事在民间倒也算是一件大事,可你们多半不会记得——那就是:朝廷选秀。这对你们男儿算不上什么,可百姓中,所受侵扰,只怕非同一般了。”
“据说——‘江船九姓’在江湖汉子们口中倒有句口号,道是:‘江船九姓美人麻’,那句想来是说‘江船九姓’中美女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