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二七六回 [3]
到了湖神观前埠头,雇船时偶听船人说起观主史涵虚为人甚好,昨日忽来一道姑,要借观中小楼住三日,观主不肯,道姑发怒,说是到时休要后悔。那么美貌年轻的人,说话这等凶恶。因人声嘈杂,也未在意。小船十分清洁,上去坐定以后,宫琳见沧波浩森,清风徐来,来去两途,风帆点点,宛如白鸥回翔水上。笑道:“灵峤是仙山灵境,但是孤悬辽海,远在极荒,中间隔着万八千寻罡风黑沙之险。山腰一带更有万载玄冰、千年积雪,终年阴风刺骨,呵气成冰。休说常人不能涉足其间,稍为挨近,便人死域,就是我们同门姊妹通行时,也颇艰难。平日不喜下山,也因上下艰难之故。山脚一带,大海茫茫,四望无边无际。常年愁云低垂,浊浪排空,全是一派荒寒阴晦景象,使人不堪驻足。哪似这里浪静风和,平波渺渺,水碧山清,较有佳趣。此时天色尚早,记得左近有一湖口,水木明瑟,岸上桃林中有一麻姑祠,我与家师昔年相遇,便在庙侧,少时同往一游如何?”朱文深知灵峤诸仙,由祖师赤杖真人起,俱是性情中人,加以常服蓝田玉实,最重情感。此次劫难,半为情字所累;真人师徒不能修到天仙,也由于此。本是诚心同游,既然索情故乡,乐得凑趣。随口答道:“我们并非真个饥渴,姊姊既欲访问昔年故居,先去那里好了。”宫琳道:“此事相隔已数百年,地名青林港我还记得。等岳阳楼回来再去,也是一样。”
朱文见操舟的是对少年夫妇,神情似颇寒苦,人也不甚健壮,意欲先往岳阳楼一行。正待行法催舟,宫琳笑说:“无须。”随将手微挥,湖上立时起了顺风。船家本是病后刚起,见状大喜,笑问:“风头甚好,可要将帆拉起?”二女见船家夫妇人颇忠厚,笑对他道:“先前我们本想在湖上荡舟,现在又想往青林港麻姑祠去。你如赶到岳阳楼天色尚早,我们归途仍坐你船,多付船钱与你、”朱文随取十两银子交与船家,说:“此银暂存你处,到时,你将船择一僻静之处停好等候,游完,由你要价如何?”船家见二女容止神情清丽高华,早就疑是贵家小姐乔装游湖,出手又甚大方,喜出望外。随口答应:“我家便住青林港不远,有事只管吩咐。”将银接过。船妇已将布帆升起,因有仙法暗中催舟,船行如箭,表面却看不出。朱文见状,不禁暗中赞佩。不消片时,船已到岸,船家夫妇大是惊奇,朝二女看了一看,把跳板搭上。二女告以时候久暂难定,必须守在船上,不可离开。船家应诺。
二女便缓步往岳阳楼走去。上楼一看,当日天好,游人酒客甚多。又因貌美年轻,虽幻成一身布服,仍似朝霞之美,容光照人,所到之处,人尽侧目而视。有的还在交头接耳,互相议论,品头评足。朱文心甚厌恶,游兴大减,悄声说道:“姊姊,这般俗人甚是讨厌。我们可把现成酒菜买些,带往舟中同饮,就便往青林港去,不是好么?”宫琳道:“文妹既厌烦嚣,我们买都无须,教船家代办好了。”说罢,便往回走,行经仙梅亭外,瞥见一个蛮人装束的丑汉急匆匆由外走来,往亭中跑去。朱文觉这蛮人装束奇特,似乎见过,却并不相识。二女正在说笑,看了一眼,也未理会。
回到船上,又取银子,令船家往岳阳搂代购酒菜。船家笑答:“小人因知此去青林港尚有好几十里,归途逆风,恐到得晚,已命屋里人代客备办吃的去了。”二女等不多时,船妇已提了一筐食物回转,生熟荤素俱有。自称以前本是湖中画舫,善做船菜,只为时运不好,丈夫多病,将船卖掉,改驾小船,生活甚苦。朱文笑说:“我们不杀生,你把活的鱼虾放掉,只留那两样卤味,加上几色凉菜好了。”船夫应命,自去准备。一会,便将酒菜端来,放在小条桌上。二女见菜甚精洁,杯筷全是新的,心中一动,笑问:“这是刚买的么?”船夫恭答:“我知客人爱干净,特意备办,全是未用过的东西。除这两样新出锅的卤味外,都是洗了又洗。我夫妻一点孝敬,望贵客多用一点。”朱文见船家夫妇自从自己上岸回来,言动越发恭谨,料是船行太快,湖湘人民最信神仙,被其看破,便不再往下说。
饮过两杯,宫琳由腰问解下一个长才两寸的碧玉葫芦,斟了一杯酒,递与朱文道:“文妹,这便是蓝田玉露,乃未成熟的玉石灵浆与数十种琪花仙果酿成。功能驻颜,使人不老,足敷你我平原十日之食。你看味道如何?”朱文见这酒刚到杯中,满船俱是异香,色作浅碧,入口甘醇,芳腾齿颊,端的色香味三绝。又见那小葫芦形制精雅,宝光浮泛,拿在手上,宛如一捧翠雪,与玉肤相映流辉。心想:“这么小一件东西,竟有如许容量。”越发惊奇赞佩。宫琳笑道:“微未小技,何足挂齿?只是适才疏忽,酒香恐已随风远扬,就许被人惊觉呢。”朱文侧顾湖波浩瀚,往来行舟相隔俱远。船家夫妇正在偷观自己,互打手势,知道闻出酒香有异。意欲到了青林港,便即开发。此时人家既未明言,也就置之。这时扁舟一叶,容与湖心。二女举杯对酌,听其自行,虽未行法,因风势已转,舟行颇速。二女均是喜酒,仙家妙术,取之不尽,反正船家看破,就不再掩饰,各把仙酿开怀畅饮。后来还是朱文说起日色偏西,如到得太晚,不便访问旧迹。想早到达,才在暗中行法催舟。本来水程已去三分之二,这一行法,转眼就到。正待付银登岸,船家夫妇忽然相继跪求:“仙姑慈悲。”二女一间,原来船家生有奇病,时发时愈,家口又多,日常忧急。自载二女,发觉船行快得出奇,四顾旁舟,并不如此。而且船行虽如箭一样快,而左近船上却如未见,心已惊奇。到岸遇见两个熟人,说是先并未见自己船影,忽然靠岸,问是何时到此,这才断定所载定是仙女。二人刚走,又听邻舟说起今日湖上,曾见两次灵迹:一是道姑打扮;一是仙女装束。舟中游客恰又是两个少女,想尘世间哪有这等美女?神情举动也与常人不同,于是生心。先前不敢叫破,自去备办酒食,欲等吃完,再求救治。朱文笑说:“你夫妻颇有眼力。我们虽不是仙人,治病尚还容易,只不要向人乱说便了。”随取两丸灵丹,分赐船户夫妇;又把身带金银给了一些。船已近岸,船家还待辞谢,二女已往岸上走去,随起大风。船家知道仙人不令窥探,只得开船回去。
宫琳本是甫宋时得道,中间只随师来此一游,相去已三百年,见当地变迁,好生感慨。再寻到麻姑祠昔年遇仙之地一看,庙已改建,面目全非。因是偏流曲港,水猛滩多,舟船极少由此经过,居民寥寥。只一株生气毫无的老柏树,犹是南宋故物。庙也残破不堪,不似昔年香火繁盛。斜阳影里,晚风萧萧,景色甚是荒凉。再寻到自家祖莹一看,满拟华物山邱,子孙定已零替,不料墓地完整,松柏森森,看去气象颇好。料知香烟未断,子孙必有显达,心颇喜慰。又见坟前田亩甚多,人家却少,欲寻亲坟,访问子孙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