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2]
魏风婵手中壶一颤,竟有一滴酒溅到手上,她不自禁地轻唤了半声。鄂夺玉放下杯,赶紧凑近了去看,道:啧啧,就是让我说中了心思,也不必弄得这么紧张嘛
魏风婵恼得举拳头就要往下砸去,然而外面突然传来叫嚷声。
妈拉巴子,没钱了还想白赖在这里,你当这是济慈堂呀?
然后就是几声棍棒着肉,砰砰有声。染云坊难得的一刻平静被这声音打破,一瞬间好些家的窗子都在急切地打开,为可消磨这半暗时光的慵懈。
魏风婵皱皱眉,便要去下帘子,嘟着嘴道:又是西坊的人在吵!
染云坊由残芳渠分作东西两半,东面地,多是色艺不凡的名姝,尤以魏风婵九姐妹为首。所迎送地自以高官大贾为主,待客之礼也颇温雅。而西面地,品流不免下之,有时有客人身上没了金银,推搡打骂,便顾不得体面了。
哈哈突然有笑声钻入鄂夺玉耳中,他一怔,按住魏风婵的手,道:等一等!
他临窗往下一看,一人赤着头脚,只着一件白竹布半袖,在雪地上滚着。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酒壶,不时地往嘴中倒,却被打得东逃西窜,那酒顺着他胸膛一路滚落。
鸨母心中大痛,叫骂道:死没用的东西,再不抢回来可又让他喝光了!她帕子乱甩下,几名龟奴上去抢那酒壶,然而那人死死地将壳攘在怀里,吼道:不要呀不要呀
他醉中气力不加,几个人按头扯腿,终于还是一根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他似痛得厉害,仰直了脖子狂哭起来。
倒尸去吧!几只手一抬一抛,那人就一路翻滚到了残芳渠边上。他一头栽进去,大大地呛了口水。好不容易挣出来时,水从他头发淋漓而下,渠边新洁的雪地顿时狼籍。鸨母与龟奴们骂骂咧咧地回屋去了,门砰地合声,似荡得他浑身微微一抽。
好酒!好酒!那人不知是哭是笑,不清不楚地唱道:天地生我兮苍穹,岁月炼我兮鼎炉,人间有我兮常舒
果然是他!鄂夺玉拍了一下窗棂,向魏风婵道:快将他接上来!
一个嫖干净了的酒鬼这是染云坊中最惹嫌的事物,魏风婵颇有几分不情愿,然而还是挪下榻去。
然而此时一乘两驷车停在了常舒身侧。那车身乍看上去,也不过是更宽敞些。然而那压着帘子的玉佩,雪片一近则化,映在水中,似半阙之月,微有皎然之意,却不是凡物。
这位,可是曾任凌州节度使掌书记的常舒先生么?帘子掀开了一角,探出一只嵌有翡翠板指的手来。
鄂夺玉看到常舒侧过脸去,也不是随意咕了句什么,就五体投地地卧入雪中。
那板指在车板上扣了两记,就有两名小厮跳下车来,将这人抬入车帷之中。然后长鞭一扬,车行辘辘,破雪而去。留下两道长长辙迹,似乎是某种不经意间改变的命动轨道。
鄂夺玉回头向魏风婵瞥了一眼道:跟上那车!
魏风婵嘟着嘴侧过脸去,道:我才不给你跑腿!
谁敢劳烦你大小姐来?鄂夺玉看着车愈走愈远,有点着急地道:不过是让你传话下去教人盯着罢了!
魏风婵见他板起了脸,不由卟哧一笑道:何用如此麻烦,那车我认得。
喔?鄂夺玉定定地瞧向她。
梦春姐姐嫁了孙令尹,她曾私下里回来见过我们,坐得可不就是这车么?差个小婢到她那里一问不就得了!魏风婵满得意地道。
嗯,鄂夺玉坐到榻上,漫不经心地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你既然碰巧儿认得人,那就去问问吧!
你!魏风婵柳眉倒竖,双手支腰,盯着鄂夺玉。
然而鄂夺玉却并不看她,瞥向了窗外,眼睛在玻璃窗上匀开一丝笑意。
魏风婵咬咬牙,蹬蹬蹬地下楼去了。
追查车子的事,竟没有魏风婵先前想的简单。梦春说这车借出去了,她也不知道借给了谁。到底还是满城的旅舍一家家查问过,才终于在城西孟春旅舍找到了常舒的行迹。只是掌柜却也不知道是谁送来地,只说在柜上交了五两银子,让他们好生服待,还吩咐要代买新洁衣履。
这事整个透着蹊跷,鄂夺玉一面在心里琢磨着,一面让赵痴儿打点了四点心、四样酒、四色花缎,四绽大银,往孟春旅舍而去。
离着门口还有十多步,就听得内面有个尖利的嗓子在嚷嚷,是谁把我拖这里来的?还有这些衣物是怎么回事?
先生!老儿也不知道呀!老儿只是按人家吩咐的办!
哼!我岂能收这种不清不白的馈赠!
鄂夺玉方自莞尔,就听得蹄声踩得雪咯咯作响,似是十多骑飞驰而来,旋而半空中一方宝蓝色的流影腾起,便见一人落在门口,却是罗彻敬。他抬头看那匾额,似乎在辨认,他身后纪纲道:将军,这小地方能有什么高人了?
少废话!罗彻敬喝斥了一声,拢起手中马鞭撩开了厚棉布帘子,迈了进去。
我们还要进去么?赵痴儿悄声问道。
这旅舍有侧门么?鄂夺玉与罗彻敬朝过几次相,不愿被他发觉。
赵痴儿招手叫了一个小乞儿来,向他如是嘱咐一番。小乞儿赶紧撒丫子冲里面跑去,连刚讨到手的一只弯月形地烧饼也没顾得上拾。他一会儿又从帘子下头窜了回来,拉着鄂夺玉的袍角眯眼笑道:掌柜地让您跟我来!
鄂夺玉揉了一下他头上癞毛,突然有热乎乎的东西从他袖中落到乞儿襟口上,暖得乞儿浑身一哆嗦。那香味儿甜郁,不正是一只烧饼么?他不由咧开缺着几颗牙的嘴笑起来。
鄂夺玉和赵痴儿跟着乞儿行了不久,便见一柴扉半启,有名伙计侯在那里,引他们进店。绕了几个弯,进了一间耳房,伙计躬身退了出去。房东开小窗,挂着碎花布帘,鄂夺玉略略揭开帘角,罗彻敬的蓝绸面斗篷便出现在眼前。
他与常舒相对而坐,桌上摆开了四只朱漆描金的匣子。一匣是十只金元宝,一匣是十只银元宝,一匣笔砚,一匣绢丝。金银光泽涂在常舒发青的脸上,亮晃晃地,引得店堂上人,纷纷侧目。
久仰先生见识卓绝,今日偶然得知先生寓居于此,未将欣喜不胜,特来拜访。些微薄礼,仅充马币,望聘得先生为未将记室之职。罗彻敬常舒拱手道。
哈哈!常舒依旧穿着昨日污衫,却绝无愧色,翻了翻眼球道:我无名小卒一个,你久仰我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