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剑的风情 - [古龙]

正文 第三章 又见杨铮 [2]

  就因为这个人,使他和吕素文离别。

  这个人当然就是——狄青麟。

  三

  “十二年七个月过十四天。”狄青麟风采依旧。“这十几年来,你过得可愉快?”

  “很愉快。”杨铮压制怒意。“你呢?”

  “虽然比在天牢里好过些,但我强迫自己每天与‘温柔’为伍。”狄青麟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把其薄如纸的刀。“因为我相信我们总有一天会再碰面,”刀身发出一道淡淡的蓝光,淡得就像是黎明时初现的那一抹曙色。

  ——杀人的刀,居然名为温柔。

  杨铮凝视着“温柔”,狄青麟注视杨铮。

  “我的刀在,你呢?”狄青麟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又浓了些。“你的离别钧呢?”

  杨铮忽然说不出话,他发觉这十几年来手上握的已不是离别钩,也不是刀、剑,而是杯、酒杯。

  狄青麟手腕一转,“温柔”就消失了。

  “二十年前你败了,并不是败在我的武功之下。”杨铮注视狄青麟:“你败在你自己太骄做,太没有把别人看在眼里。狄青麟确实是个非常骄做的人,可是仙确实有他值得骄做的理由;他的武功确实不是杨铮所能对抗的。他没有用应无物教的剑法来对付杨铮,他用的是那柄短短的薄刀。温柔和杨铮的离别钩一样,是从同一个人的手里铸造出来的,而且同样是困为一柄剑铸造的错误才会有这柄钩和这柄刀。狄青麟使用这把刀的技巧,已经进入了化境,进入了随心所欲的刀法巅峰。他操纵这把刀就好像别人操纵自己的思想一样,要它到那里去,它就到刀”里去,要它刺入一个人的心脏,它也绝不会有半分偏差。

  刀光一闪,刀锋刺入了杨铮时上的“曲池”穴,固为狄青麟本来就是要“温柔”刺在这个地方的。

  他不想要杨铮死得太快,他也知道一个人的“曲池”穴被刺时,半边身子就会立刻麻木,就完全没有抵抗还击的能力。

  他的思想绝对正确,可惜他没有想到杨铮居然不闪,反而用力顶了上去。

  于是他的刀锋刺入曲池,再刺人骨髓内,等到他想拔出刀时,杨铮离别钩的寒光忽然到了狄青腆的咽喉处。

  ——骄者必败,这句话无论任何人都应该永远记在心里。

  “骄者必败。”狄青麟淡淡他说:“我已用二十年的时间来回味这句话。”

  月光照射着密林内的那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也同样照射在杨铮脸上。

  他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很怪的表情。

  狄青麟虽然懒懒散散地站在那里,却仿佛给他千万层的压力。

  如果杨铮的身后现在有人,一定会发现他背上的衣衫都已湿透了。

  狄青麟的刀虽已!次起,甚至连人都还没有走出来,杨铮却已隐隐觉出他刀气的逼人。

  ——狄青麟整个人都像是已被磨炼成一把刀子,全身都散发出逼人的杀气。

  杨铮想不到十几年后的狄青麟,竞能在无形之间,变得如此锋利可怕。

  夜凤吹过,将狄青瞬的衣衫吹得猎猎飞舞,他的脚步始终未动,但杨铮却觉得他全身仿佛都在动。

  只因狄青麟已将全身的精神气力,都化为一股刀气,别人只能觉出他刀气的逼人,已忘了他自身的存在。

  他的人已和刀气溶而为一,充沛在天地问,所以他未动的时候,也似在动,在动的时候,却似未动。

  四

  夜凤虽然很强劲,但整个天地间都似已凝结。

  杨铮只觉汗珠一滴滴沁了出来,天地万物却像是已静止不动了,就连时间都似已停顿。

  他只觉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扼住他的脖子。

  他已透不过气来。

  谁也无法想像杨铮此刻的感觉有多么难受,但是,就在这时,杨铮突然喘了口气,他惊讶地望向狄青麟。

  就在这生死一发间时,那逼人的刀气忽然消失了。

  狄青麟明明已可以将杨铮置于死地,他为什么会放弃这个机会?

  杨铮茫然地望着狄青麟。

  “我记得十月初七,是你和吕素文定情之日。”狄青麟说:“也是吕素文第一次到达间小木屋。”

  杨铮的心仿佛被千百把针刺入。

  “今天是九月二十六,再过几天,就是你和吕素文定情的甘周年之日。”狄青麟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你想不想见她?”

  和思已是令人黯然消魂。

  不敢柏思又是种什么滋味?

  那是纵然有情也只有将它埋在骨里、藏在骨里。

  如果“相思”是一把割心的刀,那“不敢相思”就是一把刮骨钢刀了。

  它从你骨髓深处里,一刀一刀地刮着,纵然你拿酒来麻醉,那也只有更增加痛苦而已。

  杨铮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无论对什么事都看得开,无论相聚也好,抑是离别也好,他一向都很看得开。

  因为人生本已如此短促,相聚又能有多长?离别又能有多长,既然来也匆匆,既然去也匆匆,又何必看得那么严重,但现在,他已知道错了。

  有的人与人之间,就像是流星一般,纵然是一瞬间的相遇,也会进发出令人眩目的火花。

  火花虽然有熄灭的时候,但在蓦然所造成的影响和震动,却是永远难以忘记的,有时甚至可以令你终生痛苦。

  有时甚至可以毁了你。

  杨铮虽然看得开,但却并不是无情的人。

  也许就因为伙的情大多、太浓,一发就不可收拾,所以平时才总是要作出无情的样子。

  ——但世上又有谁能真的无情呢?

  吕素文的人虽然已不在了,可是她的凤神、她的感情、她的香甜,却仿佛依旧还留在枕上,留在桌旁,留在这小木屋的每一个角落里。

  杨铮的心里、眼里、脑海里,依旧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虽然明知道她不可能回来,他依旧可以呼吸到她,依旧可以感觉到她。

  所以连寂寞的回忆都变成了种甜蜜的享受。

  “你想不想见她?”

  杨铮凝注狄青麟,并不是在怀疑他话的真实性,而是在打量他这活的用意。

  狄青麟是青龙会的人,这早已是众所皆知。

  吕素文是被青龙会带走的,狄青麟当然知道她的下落,可是他为什么在此时此地问出这句话,“刚刚你可以看得出来,我要杀你如吃青菜豆腐。”狄青麟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酷意:“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让你知道,你已是为人父亲的人了。”这句恬如一把铁锤般地锤在杨铮脑袋上,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喜,也充满了恐惧。

  喜的是,吕素文没有死,而且他还有了子女。

  恐惧的是,他已隐隐约约猜到狄青麟的用意。

  密林里忽然升起了一阵浓雾,缓缓地飘过来。

  浓雾中仿佛有一条人影。

  狄青麟嘴角那丝酷意又浓了些。

  杨铮注视着浓雾里的人影。

  浓雾飘过来,笼罩了杨铮,也笼罩了整个密林。

  雾中的人影施施然地出现。

  她的眼波永远是清澈而柔和,就像是春日和风中的流水。她的头发光亮柔软,她的腰肢也是柔软的,像是春风中的柳枝。

  她并不是那种让男人一看见就会冲动的女人,因为无论什么样的男人看见她,都会情不自禁,忘记了一切。

  现在她正慢慢地从雾中走了过来。

  她绝不做作,但一举一动中,都流露着一种清雅优美的凤韵。

  她穿的并不是什么特别华丽的衣服,也没有戴什么首饰,因为这些东西对她来说,都已是多余的。

  无论多珍贵的珠宝衣饰,都不能分去她本身一丝光采。

  无论多高贵的脂粉打扮,也都不能再增加她一分美丽。

  她就这样淡淡地出现在杨铮的眼前。

  杨铮一看见她,差点脱口叫出——她多么像吕素文。

  尤其是眼角的那抹倔强,多么像!

  雾中的星光朦胧,她沐浴在星光下。

  她的手纤细柔美,她的脸雪自如星光。

  她的身上只穿着件白罗衫,很轻、很薄。凤吹过,罗衫轻飘。

  凤中的轻罗就像是一层淡淡的雾。

  五

  她的美已不是世上的言语所能形容,那是一种接近完美的美。

  一种令人心醉、心碎的美。

  她柔柔地凝望杨铮,眼波中仿佛有?着一抹哀怨。

  杨铮的心碎了,他想冲过去抱住她,但是他没有,因为在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一道墙。

  一道狄青麟所筑的墙。

  “她姓花,叫舞语。”狄青麟说。

  姓花?难道不是我女儿?可是为什么那么像吕素文?杨铮疑惑地望向狄青麟。

  “她本应该姓杨,可是她母亲怕别人笑她是没有父亲的小孩。”狄青麟说:“所以在她未出生时,就嫁给了花错。”

  舞语眸中的哀怨又浓了些,浓得就像林中的雾。

  杨铮不敢看她,他怕自己会崩溃。更不敢问她母亲现在何处,他只有压住自己内心深处那千百条的蚕丝。

  “什年前,你本可以杀了我,但是你没有。”狄青麟注视杨铮:“今天我给你一个机会,带着你女儿回去,一年后,带着你的离别钩,此时此地再会。”

  话声未完,狄青麟的人就消失在浓雾里。

  密林里只剩下杨铮和舞语。

  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她?

  等他再次望向她时,所有逝去的过去,又回到了眼前。

  天呀!她多么像她。

  杨铮的心再次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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