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并萧十一郎 - [古龙]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春残梦断 [2]

  冰冰果然也走了。

  ——无论如何,逍遥侯总是她的骨肉。

  ——他既然还没有死,就一定会再来。

  ——他既然一定会来,她岂非也就一定要走?

  ——沈壁君都已走了,她为什么不能走?

  风四娘用力握着手,指甲已刺入肉里。

  她忽然很恨沈壁君。

  现在眼看着已快到了萧十一郎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在那一到里,他的生命和荣誉,都要受到最可怕的考验和判决。

  不是生,就是死。

  不是光荣地活下去,就得屈辱地死。

  这正是他最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时候,可是她居然走了。

  她走,虽然也是因为爱。

  她爱得虽然很真,很深,可是她的爱却未免大自私了些。

  对风四娘说来,爱不仅仅是种奉献,也是种牺牲,完完全全的彻底牺牲。

  要牺牲就得有忍受痛苦和羞辱的勇气。

  她若是沈壁君,就算明知要面对一切痛苦和羞辱,也绝不会死的。

  她绝下会以"死"来逃避。

  萧十一郎道,"你想不到冰冰会走?"

  风四娘道:"我……"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语,道:"无论你怎么想,都想错了。"风四粮道,"可是……"

  萧十一郎道:"因为你不了解她,所以你绝对想不到她为什么要走。"他要风四娘说话,却又不停地打断她的话。

  他要风四娘说话的时候,也许就正是他自己想说话的时候。

  人的心理,岂非总是充满了这种可悲又可笑的矛盾。

  风四娘只有听他说下去。

  萧十一郎果然又接着道:"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告诉过我,她要死的时候,一定会悄悄地溜走,既不告诉我,也不让我知道。"他的眼角又在跳动:"因为她不愿让我看着她死,她宁愿一个人偷偷地去死,也不愿让我看着难受。"风四娘黯然道:"我本该想到的,我知道她是个倔强好胜的女孩子,也知道她的病。"萧十一郎道:"可是你刚才一定想错了,真正了解一个人并不容易。"这句话中是不是还另有深意?

  他是不是在后悔,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沈壁君。

  风四娘不让他再想下去,立刻又问道:"她的病最近又重了?"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她的病己越来越恶化,已不能跟着我到处去流浪,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停留下来。"风四娘道:"你故意将这一带的江湖豪杰都请了来,为的就是要让她看看,其中是不是还有天宗的属下?"萧十一郎慢慢地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希望你们听到我的消息后,会找到这里来,可是我想不到……"——他想不到她们这一来,竟铸下了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大错。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风四娘也没有让他说出来。

  她已改变了话题,道:"你真的认为那瞎子就是逍遥侯?"萧十一郎道,"至少很有可能。"

  风四娘道:"难道他就是那个养狗的人?难道连城壁约会的就是他?"萧十一郎逍:"我希望是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应该算清的帐,迟早总是要算的,能一次算清岂非更好?"——这笔帐真的能一次算清?

  ——这么多恩怨纠缠,情仇交结,一次怎么能算得清?

  ——也许只有一种法子能算得清。

  ——一个人若是死了,就再也不欠别人的,别人也不再欠他。

  风四娘看着他,忽然发觉自己也在流着冷汗,因为她心里忽然也有了和萧十一郎同样的恐惧。

  生命是美丽的。

  春天的花,秋天的树,早上的阳光,晚上的月色,风中的高歌,雨中的漫步……

  这一切全都是美丽的。

  可是等到不再有人能跟你分享这些事时,它就只会让你觉得更寂寞,更痛苦。

  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萧十一郎振作起来?

  萧十一郎忽然道:"今夜还不到十五,我们还可以大醉一场。"风四娘道:"你想醉?"

  萧十一郎道:"你陪不陪我?"

  风四娘已站起来,道:"我去找酒。"

  楼下就有酒,确已没有人。

  所有的人都已走了,连这水月楼船上的伙夫和船娘也走了。

  船在湖心,船上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里已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可是这世界为什么如此残酷?

  能和萧十一郎单独相处,本是风四娘最大的愿望,最大的快乐。

  可是现在她心里却有种令她连脚尖部冷透的恐惧。

  难道所有的人都已背弃了他们?难道他们已只有仇敌,没有朋友?

  能帮助他们的人的确已不多。

  风四娘轻轻吐出口气,提起精神,找了坛最陈的酒。

  ——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还在一起。

  ——我们就算死,好歹也死在一起。

  于是她大步走上了楼。

  又是一天过去,又是夜深时候。

  酒坛子摆在桌上,萧十一郎和风四娘面对面地坐着,两个人虽然都没有提起沈壁君,可是心里却都有个抹也抹不去、忘也忘不了的影子。

  这影子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高墙,把他们两个人隔开了。

  风四娘只觉得自己和萧十一郎之间的距离,仿佛比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还疏远。

  萧十一郎忽然道:"我们认识好像已有十多年了。"风四娘道:"十六年。"

  她嘴里发苦,心里也是苦的——十六年,人生中又有几个十六年?

  萧十一郎道:"这些年来,我们相见的时候虽不乡,可是我知道你比谁都了解我。"风四娘默默地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也该原谅我。"

  风四娘道:"原谅你?"

  萧十一郎道:"我这一生中所做的错事太多,本不该要人原谅的。"风四娘道:"每个人都难免有错。"

  萧十一郎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得付出代价,"风四娘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道:"你想付出什么代价?死?"萧十一郎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你想死,所以你要我原谅你,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若死了,就更对不起我。"萧十一郎也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黯然道:"我若不死,又怎么能对得起她?"他不让风四娘开口,接着又道:"这世上若是没有我这么样一个人,她一定会快快活活地活下去,可是现在……"风四娘忽然站起来,道:"下面还有酒,我再去找一坛,我还想喝。"她并不是真的想醉,只不过不愿听他再说下去,她必竟只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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