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阴霾从天降 杀风四野来 [3]
大地岑寂,夜色凄迷。
万花楼欢宴已散。
像浓雾似的月色下,一条矮捷瘦小的人影,正越过重重屋脊,直奔万花楼斜对面的太平客栈。
太平客栈后院,只剩下西厢一间上房,尚有灯光隐隐透出。
丁二爷坐在灯光下,手托旱烟筒,正在默默出神。
他因为刚才在万花楼多喝了几杯酒,那张原就红得发亮的面孔,如今在灯光底下看来,更像是每个毛孔都在闪着油光。
丁二爷眼光望去的地方,是面前桌上的一本账簿。
账簿旁边放着一把算盘,算盘上的数目字尚未抹去,依序读起来是:“四七八六三。”
四万七千八百六十三两。
如果写在账上,应该是红字因为它既不是盈余,也不是积蓄,是丁二爷历年亏空的总数!
没有人知道丁二爷拥有这样一本账簿,正如没有知道丁二爷已于暗中拖欠这样一笔惊人的债务一样。
这种事就是说出去,恐怕也没有人相信。
谁会相信关洛七雄中,赫赫有名的丁二爷,经济状况已糟到这种地步呢?
这是丁二爷个人最大的一个秘密。
一个痛苦的秘密!
丁二爷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带着这本账簿;当天的应酬无论有多忙,夜晚更深人静后,他都会拿出这本账簿来,仔细核算一番。
每一次核算的结果,赤字均是有增无减。
他丁二爷怎么会负下这么一身巨债的呢?
这也是个痛苦的秘密。
这个秘密,也只有丁二爷自己一个人心里清楚。
只要知道了他丁二爷负债的原因,相信谁都不会为他负下这笔巨债感觉意外。
如果形势无法改善,这种恶劣的情况,无疑还要继续下去。
直到越滚越大的债务,将他整个人压垮为止!
丁二爷并不是一个喜欢挥霍的人。
他负债的原因非常单纯那是因为他管辖的地段,紧邻着高大爷!
说得更明白一点,他无法跟高大爷争利!
高大爷是他们七兄弟中的老大,名气响,交游广阔,别人要走门路,多半会撇开他这位丁二爷,而不惜多跑几步路,越界去投向高大爷。
高大爷的赌场,经常有人满之患,他的赌场则经常门可罗雀。
高大爷的三家镖局,客户源源不绝,他的两家镖局,从年头到年尾,难得接上两三宗交易。
场面需要维持,人手无法缩减,他手底下吃饭的人,并不比高大爷少,如果谈到收入,他几乎连高大爷的十分之一也没有。
日积月累下来,试问他怎能不负债?
就这次送寿礼来说,八百两银子买的一套玉器,在六兄弟之中,并不是顶厚的一份礼,但为了筹措这八百两银子,几乎逼得他要上吊!
这种苦衷,向谁诉说?
谁叫他们是结义兄弟?
又谁叫他的地盘,跟高大爷的地盘紧连在一起?
丁二爷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烟筒,合上账簿,慢慢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窗外忽然响起了一声轻笑。
丁二爷一张面孔,马上变了颜色。
他一口气吹熄油灯,沉声喝问道:“谁在外面?”
窗外,有人轻声笑答道:“我收账来的。”
以丁二爷目前的经济状况来说,忽然听得债主上门,心中是股什么滋味自是不问可知。
可是说也奇怪。丁二爷于听出来人口音之后,居然像放落一块石头似的,长长地嘘了口气,早先那股戒备的神情,也随之一下解除。
他定定神,重新点亮油灯,同时走过去拔开房门门闩。
房门打开,一人含笑走了进来。
走进来的,是个女人。
一个像花一样的女人。
蜈蚣岭上美得像朵花的女人,只有一个。
花十八!
这位美人酒家的老板娘,如今却以一身劲装,出现于摇曳的灯光下,本就十分苗条的身段几,益发显得婀娜有致,全身从头到脚,几乎处处都在散发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她笑吟吟地跨入房中,朝丁二爷飞了个媚眼道:“恭喜你了,丁二爷。”
丁二爷红红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退回桌后坐下,又掌起那根旱烟筒,慢慢地装满一袋烟丝,凑向灯头,点上了火,一口一口地缓缓吸着,就像正在享用着饭后的第一筒烟。
他两眼望着屋顶,就像根本就不知道,如今他面前正放着一个不知颠倒了蜈蚣镇上多少大男人的美人儿!
花十八似乎不在乎丁二爷这种冷漠的态度。
她径自在丁二爷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脸上仍然带着花一般的笑容。
她含笑望着吸烟的丁二爷,就好像她这个时候突然跑来,为的便是要欣赏丁二爷这种吸烟的姿态一样。
丁二爷缓缓喷了一口烟雾道:“你为什么要赶在这个时候来?”
花十八微微一笑道:“依你的意思,我该什么时候来?”
她又笑一笑,接道:“‘雇’一班吹鼓手,于光天化日之下,坐着人抬大轿来?”
丁二爷冷冷地道:“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少了你这个月的银子。”
她果然是要账来的。
他们是什么关系?
要的又是什么账?。
花十八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果然来的不是时候。”
她说着,缓缓起身,准备离去。
丁二爷眼珠转了转道:“刚才进门时,你说什么?”
“我说恭喜您二爷。”
“什么事值得恭喜?”
“恭喜你丁二爷有眼光!”
丁二爷怔了怔道:“什么眼光不眼光?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花十八缓缓坐下,又叹了口气道:“您二爷要是早来这一手,这些年来,事实上根本就不必承受这么多的苦难。”
丁二爷的一张面孔又涨得血红。
他的处境瞒不了花十八。
花十八说他有眼光,究竟意何所指,他虽然还不清楚,花十八现在这几句话,他还是听得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