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日 记 [2]
想当年,得知蝉翼主人是他,一颗芳心早已跃腾不已。及至见面,更是感谢上苍作此安排。那夜,他受贼人暗伤,复遭众恶围攻;而她,由千里之外来相会,正好碰上。不但杀退贼人,更医好他受的暗毒!小屋一月相处,她指天而誓,今后我乔韶伊必循天理行事,以报天德赐我情缘如此。
谁知,恁是自己百般柔情,而他却只是相敬如宾。当时想来,或许男儿志在四方,不便以情相锁。纵是怕千种风情无人可语,也只得凭栏见他身影乘风而去。是日以后,她夜夜祷祝上天,祈他江湖之路平安。每隔数月,她也必离开小屋,入江湖寻查他的行迹。耳中所听,在在是不断赞美之辞。如是,更叫她心怀飞跃!
直至五年前,西湖畔竟传出他和另一女子之事!初闻,尚以为同名之人;久之,江湖之言愈盛,待赶往相会,而一切皆已晚矣。
她伤心回到小屋,目睹他曾留下景怀,愈是不能自制。如此三日光阴,竟恍恍忽如三年。第四日晨起,正逢天落大雨,电闪势若裂地。她狂笑,并誓与上天相抗;于是卷起手上蚕丝,将满腔恨意化成飞驰步伐,往山下窜飞。
迢迢五年,一日如三秋;今夜,将该是了断之时。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见到蚕丝主人那双其心已死的目光,也只有口不语。突然间,他又感受到凌厉的杀气破空而起,这回,蚕丝竟是中途一折,分向两个方向而来。向他的,是无尽的钱塘湖涨,只为是阻止他的前进。那么,杀机所指的,便是双剑的主人!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
故曰莫若以明。”
锺珏只觉得临空而来的蚕丝,尽是无限狂涛拍面。波波浪狂,皆有无银恨意,非将她吞波不可!她心有灵犀,知道郎君这回无法出刀,此事既是必须了了,便是此时吧!她长叹,挥剑而出,愿此巫山云海能记得这段故事。
“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剑丝相遇!丝层层缭绕直欲隐剑锋刀利;而剑急飞如风火千里,猛落往丝端。两人相持,戛然而止于月升巫山之时。他左手紧握刀鞘,不忍出刀。右手已因自制而青筋暴突。此时,若砍向蚕丝,则双剑必入蚕丝主人体内;若是架开双剑锋势,则蚕丝上一线气机亦必穿破双剑主人!
他为难的左看看、右看看;兀自犹豫着。一柱香光景,两女头上已微见白烟升,正已际生死关头。左看锺珏,见的是她满目蜜意,立夜月下随风弄襟,真似嫦娥凡临。右看乔韶伊,见的是她一爱悲憾,沉云海中随雾起伏,有若洛神凌波。一个是美若人间天外来,一个是怨似娑婆黄泉归。只是后者,其怨恨悲伤,竟另有一种骇人凄美。他还想着不知如何是好,两女身子已颤抖起来;他大惊,若不出刀,则恐怕两女将双只殒没。此时,已无暇可兼!
他闭眼,挥刀而出!
刀落。落往欲斩情丝处!
“尔时释迦牟尼佛,告文殊师利,此久灭度多宝如来,当为汝等而观其相。时多宝佛告彼菩萨,善男子,来。文殊师利法王子,欲见汝身。于时妙音菩萨,于彼国没,与八万四千菩萨,俱共发来。所经诸国,六种震动,皆悉雨于七宝莲华;百千天乐,不鼓自鸣。”
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逼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他这一刀,拔鞘时有意,挥举时有心,落下,已全然只剩大悲!
大悲!千手千眼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
双剑迫势,一线杀机,竟俱往他身上而来、透入!
持剑的人大惊,一声悲呼,手已颤抖如狂风偃草;握丝的人呆立,无语泪乾,只是这端心绪竟化成波波丝动,绵绵无尽摇憾。
他一笑,竟觉透体舒适,心脉已断,无复生机!此时心境,犹不自觉想狂笑一番;念起、声出,音骇然迸裂,直冲九天星斗。滚滚荡荡,回转不灭不息又逝又生。一瞬间,竟由此悟道,而大笑愈发不可止!一扬手,刀破往虚空而去;似闪电欲裂日,似矫龙腾破云。已然无迹。
他跌坐而下,望向县空明月。身周是云海无限,而眼前两名女子,正是今生今世绊锁我太史子瑜于人间流浪,历万重生死劫者?他一笑,摇头。只怪自己悟道太迟,才有今夜血光;或可幸是,正是今夜身死,而其间心活。这一瞬间悟性,竟可见宇宙大化、天地诸佛,本早已是存于心中!念此,竟又长笑。笑,戛然而止于人间世;却渺渺颂遍西方檀城!
她见他已去,手上双剑颓然落地。从九月枫红西湖,开始流转五年情恩。
她见他已去,手上蚕丝便如哭泪。从小屋离别身影,开始暗度五年相思。
多不公平!她们互视,然而杀机已无,所留的,只愿对方能杀了自己,轰然可倒在郎君身侧。若举刃自加,又怕郎君九泉相责。两人长叹,叹巫山之云美若是、叹巫山之月美若是;只是人间情海,却无法如云如月。
她蹲下,以双剑为锄,便在巫山云海间开始挖掘。她是这般专心,全然无视造化变迁。
同之时,蚕丝的主人出手,急射的方向是矗立的松林。丝到枝断,卷回千年古松的枝桠,也蹲下以枝为锄。
两人无语!
单调而悲伤土拨声,呐喊着掩埋的不只是太史子瑜;这两个女人的千种感怀,只有藉这份专注而机械的动作来转移!就这么过了一个时辰,月已西垂,她们彼此间竟同时悚然惊觉,原比起彼落的动作里,竟有一种不可言喻的韵律。
这韵律,正是她们所最熟悉的!
小屋一月,她细心照顾着他。无论是日晴汗挥,抑或是夜凉天冷,总尽以他稍微喘透的气息,丝丝扣住自己的心扉。
曾经,有多少名门俊才,一次次流浪人生,惊见她后便前来想取得休舔之处。只是,她心止静水,总为冥冥中有种呼唤而逐客。天可怜见,她终能遇上他于危难之中;且能救他于生死之际。为了救他,百般肉体精神折磨不说:便那回大寒突至,而他冻颤苍白。自己左思右虑,决然以处子之身相拥;少女情怀,姑娘贞节,就此连心一并送入无限时空相思。
他不知,自己也未曾说,总以为天可明鉴。
她心已死,双剑在手,只觉该一名为“离”、一名为“别”。他既已去,何来所想?想君千里且笑生死。只怕是生死两隔,想君已非只千里之近。他既已终,何来所思?思君梦魂那管千秋。千秋转眼,而死别到梦魂,岂非叫活人更是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