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 - [小椴]

第三部 王孙 三十五、权柄赌 [3]

  可……兄弟?他扫眼四顾,却发觉,这屋内,叫他兄弟的人还少了吗?真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可所谓兄弟,又值得了什么!李泰与李承乾,那也是实实在在雷打不动的血亲兄弟呢!自己生父李建成,与当今皇帝李世民,又何尝不是雷打不动的血亲兄弟?

  所以这席饭一开始吃得不免极为辛苦,太子当然坐在上席,一入席,就拉着李浅墨大谈遛鹰跑马之事。而魏王间或说一句,却风雅含蓄,其人风仪,却也实在打动人。

  眼见得各说各的,席间人也就分成两帮,有听魏王说话的,有听太子说话的,一堆不相干的话语在满厅里飘,王子婳面含笑意,偶出一语,却颇让人解颐。

  李浅墨身为主人,不得不敬上一圈酒,及到王子婳面前,他与她碰了碰杯,口里不由低声道:“这就是所谓权势富贵?”王子婳看着他眼含笑意,笑意中,满是了解与关怀。

  只听她笑道:“不如此,那长长的人生,要用来干什么呢?”

  敬罢了这圈酒,李浅墨终于得空,可以抽身到后院吐一口气。

  没想到称心悄悄地跟了出来。后院无人,称心忽冲他跪了下来。李浅墨不由一怔,伸手去扶他,他却不肯起来。

  李浅墨酒意之下,不由口气里也略带了王孙口吻,调笑道:“你起来,有话好说。否则给你家太子看到,只道我要占他便宜呢。”称心却低头道:“砚王子果然瞧不起我。”李浅墨不由一愣。风吹来,他的酒略醒了些,不由自责:怎么没几日,却沾染上了这等王孙陋习。却听称心道:“我今日,只是想求求砚王子……日后我无论出了什么事,求砚王子能劝劝太子,千万别因我动怒,堕入他人诡计。”

  只听他轻声道:“……砚王子瞧不瞧得起我不打紧。不过,太子他,能劝劝他的人当真只有您了。”说罢,他一头叩地。他一连三拜九叩,仿佛认真托付一般。然后,起身即走。

  李浅墨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觉得他的背影竟跟承乾有些相似。这两个人,一为太子,一为舞僮,可他们的背影间,显露出的,都是那么绝望孤独。

  呆立了半晌,李浅墨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月华皎洁,于此永夜,望着让人顿生凉意。李浅墨心头猛地有些警觉,一侧首,望向廊房右首的屋顶,不由大喜,低叫了声:“罗大哥!”他身子一蹿,已蹿上了屋顶。

  却见罗卷一手支着屋瓦,侧着身正躺在那屋顶上。他的怀前,放着一坛子酒。李浅墨见到他,心中只觉欢喜无限,便学他的样儿,在他对面侧躺下来。他顺着罗卷目光望去,却见他这个角度,竟隐隐看得到正在席间把酒笑谈的王子婳。

  王子婳脸上略沾了些酒意,颊畔微红,一副石青的轻纱半拢着臂,在她纤秾合度的体态间,只见盈盈细软的腰身后面,押了一颗苍翠老绿的珠子。

  那珠子正押在她腰身正中,仿佛她那完美背影的点睛之笔。

  却见罗卷眼中倦倦的、笑笑的,冲着李浅墨道:“那颗珠子好不好看?它会变色,太阳光充足时,它会变成海石蓝,一到烛光底下,却有如祖母绿。”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那颗珠子,耳畔听罗卷笑道:“我送的。”

  ——原来如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听罗卷笑道:“你没问,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不管怎么说,那日,我跟子婳也算得上明媒正娶了,怎么居然躲在屋顶上偷偷看她,弄得像是野鸳鸯。”

  他笑看着李浅墨的眼睛。只听他道:“我跟她彼此了解已深,真正当面,倒没什么话好讲了。我喜欢这么悄悄地远看她,就像……其实他何尝不喜欢悄悄地远看我?”说着他笑了起来。

  “有时候,这个忙人难得空闲了,也会悄悄跟踪我。”他微笑着,“就如前些日,我在醉轩楼喝醉了。可哪怕醉了,我也知道她在悄悄地跟着我。那晚,我在一个秦妇楼头一醉大睡,那个秦中妇人,算是我的相好吧。不过,我们倒还不曾有过什么。我只是偶尔喜欢醉后在她楼中大睡。这世上,有很多种人,也有很多种女人。不管一个女人多聪明,她也不会了解别人所有的乐趣的。但这大睡之趣,那个秦妇就懂。这么酣然一醉,不管天不管地的大睡之味,只怕子婳她永不曾尝过、也永不会懂得。”说着,他的眼眯了起来。

  他的眼眯起来时,却有一种把自己和这世界隔开了似的风情,那是一个成熟男子的风情,李浅墨看了,一时只觉得羡慕。

  只听罗卷道:“那日下着雨,伶伶仃仃的那种,地面刚好泡软表面一层。我在楼头大睡,可睡中,我也知道,她在楼下看着。哪怕一梦一醒,可那场伶仃细雨,却还彼此与共。”说着他拍了拍李浅墨肩膀,含笑道:“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这个大媒呢。我们确实很配,不是吗?有些人,地老天荒之后,尽可相伴。可地老天荒之前,彼此折腾之心未褪,却只要偶尔又偶尔,远远相望一下就够了。”

  李浅墨仰面向天,悬想着那场雨脚伶仃的雨,有些雨,怯缩顽皮到像人世间所有的孤独,所以它们卷着裤脚,露出一只只细怯已极的脚腕,伶伶仃仃的,就那么伶伶仃仃地、怯缩已极地踩上地面……不敢踩实的,因为有时还没准备好,不想一场滂沱弄到黄流泛滥,只想泡湿为它所好奇的地面……它在天空遥遥看过的地面一点点,泡得它湿了一层表皮就够了。

  有些……爱……也需要节奏。地老天荒之后,地老天荒之前……地老天荒之后,让我们相对忘机,不需一言,可地老天荒之前,让我们拿捏此生,不妄图就此把此生轻易定格,因为这生、像只有一次的。

  却听罗卷笑道:“可今天,我不是来看她,而是来看你。”李浅墨不由听得高兴起来。只听罗卷道:“惶惑吧?”李浅墨愣了愣?惶惑……

  “猛地当上了什么砚王子,一下见到这么多人,相干的不相干的,却聚在一起喝酒,仿佛那筵席无限之长,无限之大,这一辈子就要在这酒筵之间,醉与不醉,都要与这些酒徒们厮混下去,总是有点惶惑的吧?”李浅墨一点头。

  罗卷笑道:“我只是来告诉你,在你这个年纪,别管它。有酒筵就先喝着,不管你以后还要不要再选择加入这酒筵,但现在别管它。”

  只听他摇头笑道:“其实也是有趣的。当然,你师父这辈子顽固到死也不肯喝这酒筵了,我没他那么顽固,比如今夜……”他拍拍怀前坛子里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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