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6]
慕容冲听着这几句话,琢磨符坚的用意:他是要再羞侮我一回呢,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觉得我应该还念着他昔日的几分恩情,会弃枪下马,在他面前跪求宽宥?
他瞧张整,张整的神情很是无奈,慕容冲看出来他是极不愿走这一趟的。他想道:张整定觉得符坚这举动十分多余。于是便明白过来,符坚方才虽然言语恶毒,可后来定然生了悔意,方才有这赠袍之举。慕容冲缓缓起身,问道:符坚他还在城头上吗?听到他直呼符坚其名,张整颊上终于现出些愠怒的潮红,侧去脸道:在!只答了一个字,就再也不肯看慕容冲一眼。
好,小六,你给我出去回他!慕容冲道:大点声音!是!小六响脆的答应下来。慕容冲向小六附耳说了几句什么,方才重又坐下。是!小六躬身道:记住了,这就说给他听去!然后大步向皮帐走去。帐外很快传来小六如金钟一般洪亮的传话声。皇太弟有令:孤今心在天下,岂顾一袍小惠。苟能知命,便可君臣束手,早送皇帝,自当宽贷苻氏,以酬曩好,终不使既往之施独美于前。
张整返身就走,及到帐门口,却又顿住了,回身望着慕容冲,眼光闪着怒火,道:你是燕国王公,复国是你本份。可天王真心对你好过,他待你和待别人不一样。你他不该这样子伤他,你倒底还有没有一点人心!他待我和待别人不一样慕容冲的眼睛眯了起来,慢慢地道:因此,我的报恩,也会和别人格外不同些!张整语塞,一时不敢去看慕容冲的眼光,长叹一声,终于出帐而去。
你们下去吧!慕容冲道,待左右退下,他拔剑而起,从漆盘中挑出了那件锦袍。袍上丝光流转,绣着云水龙凤,凭空让帐中添了些艳治华靡之色。
慕容冲剑身突然狂挥,让那锦袍舞成五彩云团,高高抛起在空中。然后一道闪电,将那锦云剖成两半。然后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一时满帐都是纵横杀气。啊!扭曲变形了的咆哮伴着剑闪而出。
许多年前,他曾感受过的突然回到他的身上。四下里顿时暗得没有一丝丝光,无数双眼睛含血的,嘲笑的,狎笑,从黑云中涌了出来。他在挣扎,在呼救,在哀求,可是那些眼光却更加明亮起来,兴奋莫名。
杀!剑光斜劈。剑下仿佛有鲜血哗哗的狂涌,他的生机一丝一缕的流逝,可有那么多只手,从四面八方探来,漫不经心的掠走。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袭锦袍状似怜惜地覆上这一切就可以掩过去吧?剑直直斫下,慕容冲放声大笑,符坚呀符坚,看到昔日纂养的小玩意儿居然咬了你一口,而且你还无力反击,你一定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吧!你所受痛苦,肯定远远胜过了慕容垂姚苌他们的反叛,对不对?你一定难受的恨不能去死,对不对?
他这么边砍边笑了多时,直到锦袍化作一只只斑蝶宛转而落,终于劈无可劈,方才有哧!的一声,剑直没入盘中,入地尺余。他拄剑半跪于地,束在顶上的头发松了下来,挂在面前,浑身虚脱一般喘着气,只是片刻的回忆,却好象比激战数个时辰还要劳累。在他燥狂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后,一丝极细的抽泣声出现在了他耳畔。慕容冲蓦然抬头,透过挡在眼前的发梢,才看见不知何时贝绢已溜进了帐里。她从地上一片片的拾起那些绚美的碎片,小心翼翼的,仿佛那是一些破灭的梦幻。
你怎么进来了?慕容冲有些惊讶,道:方才要是被剑伤了怎么办?
贝绢抬起头来,满面水光,一滴滴眼泪,落在手心捧着的碎帛上。她微微摇着头,答非所问地道:你的恨意到底有多深?到底要杀多少人,要流多少血,才能填得满?她的语气近于质问,眼中的神情极是认真。
慕容冲不悦,道:你怎么了?他大步走过去,想要将她手里的碎锦给夺下来,可她却死死的抱着不放。慕容冲再用力掰开她的手,她虽然竭尽全力握着,可倒底抗不过慕容冲的力气。锦片一把把从她指间落下,她突然恨极,向慕容冲腕上咬去。
慕容冲痛得抽了口凉气,连忙抽回手来,反手一个耳光抽过,喝问道:你疯了!贝绢摔倒在地上,半边脸上已经红肿起来,她木然道:我没有疯,你才是个疯子!慕容冲怒极反笑,道:好呀,我是疯子,你不想呆在疯子跟前,你滚得远远得好了!贝绢从地上爬起来,问道:你是说真的?慕容冲一怔,还来不及回答她,她就已经冲出帐去,一双袖子在身后翻起,有如一缕纤云在燥风中飞卷而去。
贝绢闯进自已和贝绫住的帐篷,贝绫在褥上缝补衣裳,见她突然进来,问道:出什么事了?我们走!贝绢翻出自已的几件衣裳打在包里,道:你不是一直让我走吗?我终于要走了!怎么回事?贝绫张口结舌,不知所措。贝绢抬头看她,问了句:你走不走?好的,你等一小会,我马上来
她话未完,贝绢已撞撞跌跌的奔走在营帐间。贝绢想要痛哭一场,却觉得眼中干涩,喉咙哽咽,连一滴眼泪和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周遭的一场都化作了虚影,不住的来回晃动,竟是什么都瞧不清。她依着一点模糊的印象摸向营帐外围,突然不小心撞在了到了什么,似乎有东西撒了一地。贝姑娘!有人扶住她。
贝绢抬头,只见刁云一脸关切,他身边篝火正旺,几个兵丁们围在一起,旁边散着铜钱和几只酒坛子。贝娟低头一看,脚下是一具倾倒的枰,黑木白木混乱的掉了一地。刁云解释道:他们今夜不必轮值,可以聚在一起玩一玩。贝绢突然淡淡一笑,笑得苍白无力,点点头,一言不发的再往前走。是时月淡风急,那一袭浅黄的裙裾招展不定。她面庞朦胧,仿佛和衣衫一起溶化,不让半点迹痕留在人间。
刁云正发呆,却见贝绫也提着包裹与他擦肩而过,不由一把抓住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贝绫神色难辨悲喜,道:我们要走了!刁云听了一惊,忙赶上去拦住贝绢。让开!贝绢道:是他赶我走的!
刁云一惊,半晌才回过神来,脱口道:不会的!是真的!贝绢沉静的看着他,道:是他让我滚的。刁云在她目光中看到了沉甸甸的绝望,于是身不由自已的退开了几步。贝绢唤了一声贝绫,两个女子相互搀扶地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