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八章 翻手成云 [2]
锦衣玉食的生活忽然消失固然痛苦,但自以为宁静致远的思想一旦打破,痛苦却是更深。火鹰终于忍不住问:“诺颜,你想他么?”
“想。”诺颜坚定的,轻轻的回答。
“那为什么不肯留在他身边?”火鹰把玩着桌上的银杯。
“我不想两个人再象爹娘一样,拿着那些无用的东西欺骗自己。”诺颜抬起头:“火鹰,你知道么,从我在秦淮河上脱鞋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是那个方小姐了。我……我要他也不是杜公子,我要他是个男人!”
银杯被捏瘪,再捏圆,捏瘪,再捏圆……反复了几次,火鹰似乎厌恶了这种无聊的游戏,手心猛地收紧,把这狻猊吞月的银杯捏成一块银锭。
“有道理。”他回答。
“你……”诺颜无语了:“你只有这一句话说么?”
“当然不是。”火鹰在她对面做下:“我给你说个故事,好不好?”
“是你小时候的故事?”诺颜嘴角轻笑,没想到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也只会玩这种小把戏。
“没想到你这么聪明。”火鹰手里的引得又被捏成片,面团一般的在手指间翻滚。
“阿杜他总是喜欢给我讲故事。”诺颜含着笑,道:“只是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每次听个开头就知道又是他小时候的事情,偏偏婆婆妈妈说个没完。”
火鹰眼里最深的笑意也消失了,缓缓道:“看来这个把戏确实没什么意思。”
他忽然站起身,走出门去。诺颜在他身后略略地有些后悔了……聪明如她,自然看得出那男子的一丝温情。只不过,只不过,她既然允诺了阿杜,又怎么能在这里给其他男人一点点机会靠近?
他们的距离,本来已经让她担心。
诺颜撩起了身后的蓝布帘,轻轻喊了一声:“爹……”
身后的内室,正式方家夫妇,方北辰在这三个月里,几乎一下衰老了十岁,从未经历过的缧绁之灾,对这个风骨奇高的书生来说,实在是个打击。有时候,他甚至在想,或许象杜家衡一样傲然辞世,对他来说,更是个解脱。
手中的笔已经提了半日,墨都干了,面前的白纸依旧空无一字。
方北辰忽然将小小书桌猛地一扫,扔下笔,蹲在了地上。
“爹……”诺颜不忍,上前扶起了父亲,如是连她都有那样的焦灼和痛苦,父亲心中又该是如何?
“读书何用?读书何用?”方北辰嘴唇有些颤抖地说:“我难不成一辈子就躲在这间黑屋里,再也不能出去见人?”
“爹……”诺颜扶着他坐在床上,一边的母亲捧过一杯清茶来。诺颜开慰他道:“爹爹,火鹰不是说了么,过个两三年,朝中自然有大变,那个时候您就可以——”
“他凭什么知道朝廷有大变?”方北辰还是焦躁:“我还不如像你杜叔叔一样,死了干净,倒是成全了气节。”
“爹!”诺颜忍不住了:“你平日教女儿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难道……一场牢狱之灾就什么都没有了么?”
“诺颜……”方北辰的声音有些低落:“爹爹我就是不知道,威武究竟不能屈些什么,这朝廷没了指望,读书没了指望——你,你不知道,你被那几个畜生拉到一边的时候,我只想变成土匪强盗,大砍大杀一通。天幸你无事啊!火鹰的大恩,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
“不错。”诺颜苦笑:“女儿也不知何以为报。”
“大恩不言谢!”方北辰叹道:“我夫妻只有日夜求拜上苍,只盼他早日手刃家仇,为国除奸。”
“爹爹……你说什么?”诺颜一惊。
门外却传来一声极低的叹息声:“原来,方世伯还是早就认出我了。”
门帘启处,火鹰迎着诺颜极度诧异的目光说:“我姓杨。”他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好像在宣告这个世界上最光荣也是最耻辱的事情一样。
那样的表情……那样的表情……诺颜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是什么时候了?七年,还是八年?那个暴风雪的夜晚,脸色冻得铁青的少年站在她面前,竭力表现出对暖烘烘的火盆和一桌佳肴的不屑一顾。
他仰着脸,冷冰冰地说道:“我姓杨。”
他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好像在宣告这个世界上最光荣也是最耻辱的事情一样。
第一个认出他来的,不是诺颜……只是方伯伯。火鹰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手里还在捏着一小团银块,内力的无情蹂躏,已经把银子捏到面目全非。
不怪她……不怪她,离去时她不过是十一岁的小女孩,哪里记得住他的样貌,更何况这些年来,他的样貌本来也有了极大变化。
但是……在少女第一次盯着他面具下的脸孔问“你是谁”的时候,他的心还是莫名地抽紧了。想象中相逢的喜悦和惊诧变成了苦笑,他不动声色地回答:“我是火鹰……”
“阿龙?”诺颜的喜色和已经挥之不去的矜持猛烈冲撞着,“哥哥”两个撒娇的字眼却死活不能出口。
“是。”火鹰淡淡回答:“所以……一报还一报,当年方世伯收留我三年,救我一命,现在也不过是欠债还钱而已。”
他微笑了一下:“所以世伯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爹……”诺颜奇道:“他究竟是谁,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北辰不知如何回答,许久才说:“你杨大哥,是杨仲芳的公子啊。”
杨仲芳,杨继盛,官拜刑部员外郎、兵部武选司,上疏弹劾严嵩十大罪,被严嵩陷害致死。当年为天下敬仰,几乎只要提起这个名字来,就如同宋人提起岳武穆,文天祥一般。
火鹰的眼里,却是更深的讥笑,轻轻补充了三个字:“私生子。”
“磏龙你何苦……”方北辰不知如何劝他,眼前似乎还是昔日倔犟的少年,半晌,他才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杨公之子,忠良之后。磏龙,你两个兄弟生死不知,你、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总要替杨家——”
“不劳世伯费心了。”火鹰的眼里,还是极深的悲哀:“我已经差人安抚了那两个兄弟,世伯不必为杨家香火担心了。只怕我传了香火,也进不了杨家的祠堂。”
他忽然有些烦躁的拂袖而去,那一刻,诺颜多少有些后悔——或许,是该听听他的故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