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九章 冥冥 [5]
他轻轻抱起霍澜沧的身子,只觉得这姑娘真的好沉。
木筏远去,京冥转过脸对着火鹰:“杨兄,你的致幻蛊术可以用了。”
火鹰似乎极不喜欢这声“杨兄”,冷冷道:“你倒是打我一拳试试?”
京冥嘿嘿一笑,一拳直击,神完气足,哪里有什么“幻术”的影子?火鹰不由得大惊——这次确实真的吃惊,京冥千真万确受了幻蛊,而这幻蛊是无法可解的,自己适才已经悄悄用了蛊术,但是……京冥当真一点反应也没有——当然,除了眉眼间的一丝倦意。
“你?”火鹰双目猛地一睁。
京冥轻轻笑了笑,有些羞涩,淡泊不似人间,他将那只打去的拳头慢慢翻转,展开,掌心,赫然是一只碎裂的玉瓶。
那是轮回散,当今世上绝无仅有的最后一瓶轮回散。
火鹰终于明白了京冥眼中的萧索——他终于服下那最后一瓶毒药,却不得不继续面对这无尽的厮杀。
“京冥,我不想杀你,你可明白?”火鹰忽然说:“你是这世上唯一懂我的人。”
京冥笑笑:“可惜,你却不是这世上唯一懂我的那一个。出手吧。”
二人的身影又一次斗在一处,京冥已经了无牵挂。
火鹰一掌递出,忽然道:“京冥,你明明已经可以练到第九层的。”
京冥笑笑:“我只想乾坤通达,我掌握不了这个天地,杨磏龙,我一直很敬佩你,这个世间,你是唯一有勇气不惜一切也要改变世界的那个人。”
火鹰道:“那你为何阻我?”
京冥索性住手:“因为我更知道,那做不到,只会伤及无辜而已。”
两个人几乎同时看了看四周——天很静,海也很静,适才厮杀的人渐渐转向城内,这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
无须再解释——他们各自信奉各自的信仰,永远没有交集。
京冥脸上的倦意似乎更盛了。
“什么时候吃的药?”火鹰还是忍不住问。
“昨天夜里”,京冥看了看天,“或者说,六个时辰以前。”
火鹰终于无话可说,六个时辰,药性早就深入了骨髓——
只是在这一瞬,西北方向一片火树银花闪遍天际,京冥痴痴地望着,望的几乎要流下泪来。
“那是什么?”火鹰忍不住心中一丝战栗。
京冥一字字道:“那是徐阶做了新一任内阁大学士,八方戚家军赶到台州的消息。”他又一次加重了语气:“那也是福建境内倭寇被赶出中国的消息。”最好,他笑了笑:“那还是当今万岁下令,追拿严家,追捕演武堂余凶的消息。”
每一个消息都如同一个霹雳,从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火鹰脸色终于也变了。
京冥笑着解释:“你看,我不得不吃轮回散,我必须赶在你之前做完这些,你把严家赶下台,但是……一切都被接收了,按照这个世界的规矩,完美无缺。”
“很好。”火鹰点头:“我也终于明白北边那些日本海船是怎么回事了。武田那小子,想要黑吃黑。”
京冥点头:“你对付得了他,我相信……只不过,这个人,你要留给我。”
京冥从来没有幻想过在武技上击败火鹰——火鹰的武艺已经到了化境,他用的是另外一招,更彻底的一招。
火鹰留在那里,从头到脚,忽然开始衰老。
京冥驾着艘小艇,掠到了武田的船上。他还有最后一件事,那是他生平唯一歉疚的女子,那是他最后一桩罪。
“拔你的剑。”京冥道。
武田没有退缩——大名的传人绝不会退缩,京冥也一剑攻了上去,只是在那一刻,一道黑影扑了上来,撞上了京冥的剑锋——牡丹一样素净的脸庞,曾经是京冥厌恶绝顶的女人,只是那一刻,他终于拔剑,走人。
她、也是个为了爱人付出一切的人哪……
……霍澜沧轻轻的睡着,神态如同小时候一样的安详。
“澜沧、我发过誓的,不会死在你面前。”
月光,柔柔地洒满了海面,似乎从有大海的那一天起,月亮就是这样的照着了。
京冥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两圈,终于对着沈右夫妇道:“小楠,右手,你们送我一程,好不好?”
“去哪儿?”沈小楠惊道。沈右却不动声色,挽住她的腰身。
京冥笑笑,将束发的长带解了下来,纯黑的长发又一次在月光下飞舞,他终于轻轻地说出了那三个字:“我回家。”只是,他那双一直深邃的眸子里,终于开始闪着灰败的神色。
京冥一步步向外走着,微风如同澜沧轻轻的呼吸声。他忽然顿住,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挖起一根初生的小草,看了看,回身放在霍澜沧枕边。
立春了,一切……终于要重新开始。
“小林兄?”京冥探询道。
小林野点点头——海边,兀自飘浮着那纯白色木筏。
沈小楠终于明白了京冥要做什么,看着他踏上木筏,解开缆绳,足下微微用力,向海中遥不可测的远方飘去——
“京大哥——”沈小楠忽然长叫起来。
“我叫安哥拉。”木筏上的年轻人轻轻唱起一首古老的,辩不清曲调的歌谣,诉说着遥远的国度,遥远的海岛,有着善神和恶神主持公道。
我是恶神的宠儿,只是这一生,我甘愿接受诅咒罢了。
远古的天空,远古的月,远古的大海……京冥躺在木筏上,向着深处飘去。那极深的地方,是他母亲葬身的所在,也是他一生故事开始的地方。
妈妈,我来了,安哥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