隙中驹 - [小椴]

第一章 戏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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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先发了一个问句,也不是要人答,已先自问自答道:“他们那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那是江湖上一等一神秘的去处。要说江湖上干杀手这一行的多了,也有些组织名噪一时,比如‘长庚’、比如‘鬼叫七月半’、再比如‘穿衣楼’……,那都是些历害得不得了了不得的主儿,——黑头三,上次你不是被‘大眼彭’收拾得那叫一个惨吗,你准备点银子,托他们出手,我保你出这一口恶气。”

  台下那青皮就笑啐了一口,并不应他。只听卜虎道:“可他们这些、加起来只怕都还不如一个有名,那就是所谓‘脂砚斋’了。”

  众人在台下静静地听着。只听这卜虎道:“这‘脂砚斋’的规矩却有名的奇怪,它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据传他们这组织每三年才接一单生意,不多也不少,嘿嘿,朝廷之上、江湖之中、势利之场、权贵之门,每三年也就要有一个不得了、了不得的人物死在他们这一单生意上。三十余年来,可还没失过手。他们这一票生意难得出手,要出手可都不同凡响,价码也高,没个三几十万两银子休想买动他们的。今年算来距他们上一单生意又过了三年了。三年前、江左名门‘鹰鹤双搏门’门主剧老爷子去世,据传就是这‘脂砚斋’接的一单生意;再三年前,嘿嘿,那死的人更是有名,是嵩山一带大乡绅、大地主,出身少林、名满洛阳的金傲林,那么高的武功,那么炙手可热的权势居然也被人算计了,你们就想想这‘脂砚斋’的历害吧。只是今年他们不知出了什么庇漏,这一单生意要杀的人的名字却已先沸沸扬扬地传出江湖了。”

  这些江湖上的事,本离杨州百姓生活较远,众人先也只是闲闲的听,这时却听卜虎‘嘿嘿’笑道:“这一次,据传,被那三十万两银子买断一条命的,却不是别人,就是现居咱们杨州城的——林老侍郎。”

  他这一句话如水入油锅,只听台下“啊”地一声,一片炸响。众人还待七嘴八舌地来问,只见那卜虎已趁乱揣好了满地的钱,侧耳听听台后的动静,笑道:“嘿嘿,都别问,再问我矮轱辘也不知道了。台后正在催呢,列位,正角儿要上场了,你们到底要不要听二十五郎今儿的拿手名段‘玉箫女两世姻缘’呢?要听,我矮轱辘再不下去,可是要讨一干小姐少奶们的打了。”

  他这么说说笑笑,人已溜下台来。说来奇怪,台下的人一番好奇就被他这两句冷言冷语打住了。还有饶舌要问的,已听后面楼上有一片娇声叱语道:“别打岔、别打岔,要问你们出去问去,殷小哥儿要上场了,误了场,你们谁担待?”

  那些好奇的不由就伸了伸舌头,后头楼上俱是贵人,得罪不起的。要知大家本是为看戏而来,要是别人的戏也就罢了,这可是名噪一时的‘二十五郎’殷商殷小哥儿的戏,再好奇的人也不由割舍了那好奇之心先听了戏文再说。

  台下靠门口的柱子边,这时却斜倚了个穿青衫的年轻人。门口的灯光照进些来,映得他的长相大是不恶。——那人心头正奇怪:是什么人的戏文,一提之下,就可以浇汤饫雪般让这满场鼎沸化为冰沉雪寂?更奇的是头顶的楼上本一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的那些官府富户的小姐太太们这时也象哑了口,只有一两声低嗽偶尔传来,杂着几个人的耳语:“……殷小哥儿真要出来了吗?……‘二十五郎’要出来了!

  ……他今天是串‘两世姻缘’?……”

  门口那年轻人身材甚是削秀,可能他颇为自傲,来到这戏园时因见下面戏台前已满了,他不肯屈坐人从中,也不屑于上楼与那些杨州脂粉并列,倒自悄悄倚在门口处的柱头站着。他长相清俊,虽没抬头,一直也觉得楼上有些妇人女子在悄悄地把他看着。他心里暗笑,却并不回眼去看。这时,戏要开始了,那些女子却忽似眼中就没了他这么个人一般,人人只盯向台上。那青衫人一愕,不由也注目台上,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可以如此这般抢尽他的风头。

  一时只听台侧几声胡琴响,然后是几声慢板,象放缓了的《商调:集贤乐》,——这曲子实是太熟,时时都有人歌来的,那年轻人虽不通音律,听来也不觉耳生。

  一时,只见台左侧帘儿一动,角儿上场了,扮的是个穿了一身绣衣的旦角女子,却正是“两世姻缘”里的韩玉箫,那年轻人就知台上就是所谓‘二十五郎’了。他明知那人是一个少年男子,可那角儿几步走下来,袅袅婷婷,那年轻人就愣了,只觉就自己所见:一等一的女子也没有他这几步走得那么袅娜宛弱。他眼尖,已看出那角儿身材修长,分明没有踩跷——戏中旦角儿为了步履袅娜,是多半踩跷的——可他一步一步,摇曳生姿,就是女子走来也没有这等轻盈步态。那角儿一亮相,台下就是一片彩。只见他的妆倒不象一般戏子化得那样浓,却眉眼清楚,韵致独异。只见他等了一会弦索,才开口唱道:……隔窗纱日高花弄影,听何处啭流莺。虚飘飘半衾幽梦,困腾腾一枕春醒。趁着那游丝恰飞过竹坞桃溪,随着这蝴蝶又来到月榭风亭。觉来时倚着这翠云十二屏,恍惚似坠露飞萤。多咱是寸肠千万结,只落得长叹三两声……

  声声娇软,字字分明,他边唱边做,把一个忆郎佳人的心态表露无遗,却又毫不做作。只见他唱做俱佳,那青衫年轻人更愣了,说起来他一向最不奈听戏文,而且最瞧不起的就是男子反串扮那旦角,可今日,台上那角儿几声下来,却把他听了进去。只听那胡琴拍板随着那角儿的声音渐高渐低,时遏行云,时入沉水,唱得人心里也跟着起起落落。青衫年轻人虽不知那戏情梗概,却也被那声音拽入了他所扮人物的心境里,心里一片恍惚,仿佛在那空空的戏台上真就是一个春困佳人在低喟浅叹。

  ——台上的人真是所谓二十五郎吗?他——是一个男子吗?一个女孩儿也唱不出这样幽委曲折的心曲呀!

  ……一出戏唱罢,众人掌声起时,那青衫年轻人才似被从梦中惊醒。台上人已不见,青衫人只觉心里那么一空,象是才明白了什么叫做‘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他眼睛还直愣愣地盯着台上,场内的人已是一片交相称赞,意犹不足,迭声催场。却见台上转出个打浑的,笑向众人拱手道:“殷小哥儿今日嗓子不好,下面且听场咱本地名角儿‘压帘秀’的‘墙头马上’吧。”

  台下人人失望,连那一向倨傲的青衫年轻人似也失了意——这‘二十五郎’究竟是什么人,其才其艺,倒也不枉他闷来在这杨州城看的这一场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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