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应笑海天 第十二章 恩仇抛云中 [4]
黑衣蒙面人站在他对面,有人带头:“少主。”
慕容良玉喝令:“把蒙面巾都摘了。”
黑巾摘下,露出一张张年轻生动的脸,蒙面巾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一旦戴上,人就变成了一把刀,一个代号,一条命,但是一摘下来,才会彼此发觉,人还是人,一样会有喜怒哀乐,一样有父母,一样有生命。
“我已经是个瞎子,你们有什么打算?”慕容良玉和缓许多。
面面相觑,然后齐齐大喝:“誓死效忠少主!”
“好极了,如果我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个死人,你们又有什么打算?战死,还是另找个主上,或者洗手不干了?”慕容良玉其实离死人也不太远了,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这一回没有回答了,杀手们本来就习惯了接受命令,而不是思考。
“鲨头儿!鲨头儿在山顶上!”如果说云中岛象一只驮着石碑的赑屃,云小鲨他们就站在石碑的顶端。三十丈的崖下,第一拨眼尖的汉子们已经充了过来。
“是云家人?来得好!”慕容良玉大步跨了过去,一个属下一把拉住他:“少主,前面没路了!”
“不用再喊我少主。”慕容良玉冷冷掸去他的手:“你们好自为之。”
他气定神闲,一步跨了出去,撞在半坡的巨石上,一路翻滚下来,身后的鲜血跳跃出一条火红的路。
“为少主报仇!”一个黑衣人抽出刀:“我们誓死——”
“誓死你个头!”苏旷劈手夺下剑来:“以后少想想为谁去死,多想想为什么活着,自轻自贱自己生命的人,也绝不会有人看得起你!跟我下去,走!”
苏旷三跳五跃地先落在平地上,回头看看没人跟着自己下来,转念一想已经明白:“没人难为你们,下来吧各位,请——”
他们中有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听过一声“请”。
云小鲨远远望着苏旷,这个人笑起来真好看,让人想起阳光下海浪追逐着沙滩,宽广里带着孩子的顽皮——她忽然有点明白苏旷的笑容来自哪里了。
象维护自己的尊严一样维护每个人的尊严,象尊重自己的生命一样尊重每一个生命。
“鲨头儿——”汉子们冲了过来,云小鲨含泪走过去,一拳砸在一个人肩膀上,“你们这群——”
她立即被人群簇拥住了,她想要和每个人抱在一起,最后只能是大家混抱在一块儿,她仰着脸,流着泪欢笑,那些粗鲁的汉子们在用男人的方式欢迎她,不时地砸过来一拳或者扯一扯长发,悉悉嗦嗦的声音汇聚成洪流,传开去——“鲨头儿回来了!”
“鲨头儿,你怎么成了带把的啦?”有个汉子拽着云小鲨腰间的钢环晃了晃,咧嘴大笑。
云小鲨低头一瞥,正了神色:“不提起来我差点忘了,云独空,传我的意思,三个时辰内,不许碰水,不许碰食物,刀出鞘弓上弦,叫崖山长老出海和官兵交涉,问他们怎么才退兵,不退,我们就打。快去。”
“是!”刚才还在戏谑欢笑的空气忽然冷硬如铁,应命的汉子躬身点头。
云小鲨拢了拢发丝,四顾一周:“还有,把所有窖藏的海魂都搬出来,过一会儿,跟我去接外头的兄弟们。”
“是!”又是一片欢呼,那汉子大步而去。
云小鲨痴痴地站在风里,满脸的怅然。
“你还要去找司马解?”苏旷明白她的心意。
“嗯。”云小鲨点点头。
苏旷劝道:“他年龄已经很大了,能活几天?”
云小鲨坚定摇摇头:“就是因为他老了,我才要找他,一个人总要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何必呢?”苏旷悠悠一叹:“小鲨,我跟你说件事,出海之前,在开元寺,了空暗算了尘大师,我一怒之下用内力灌进他的胸肋经脉,逼他吐露慕容止的下落。你知道,我从前是个捕快,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做,但是以前……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云小鲨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苏旷脸红了红:“可是……我迄今耿耿于怀。那一记哪里是逼他,简直就是折磨自己,很多个晚上都睡不好,睁开眼睛就是了空那张脸,在他眼里,我一定也很狰狞。”
云小鲨明白:“你在劝我放过他?”
苏旷笑起来:“我在劝你放过自己。一个能被兄弟们这样爱戴的鲨头儿,不会是一个冷血薄情的人,何苦勉强自己?”
云小鲨笑道:“你非要把我拉进你们大侠阵营?”
苏旷大摇其头:“我只是觉得,做恶人也要堂堂正正地作恶,你能从杀人放火里得到乐趣,再去做也不迟,你又没这个天赋,何苦呢?就好像我,天生的英雄本色,非要我装成平庸之辈,也就是勉强自己。”
云小鲨拉着苏旷夺路而去,低声骂:“又吹回自己头上——你不要脸,我还要面子呢!”
一室琳琅,红烛纱罗帐,分明是新房的装饰。
正中一张白玉床上,整整齐齐叠着床水红绫的被子,粉缎子合欢枕上,绣着戏水的鸳鸯。
司马解和李幺儿,正交杯饮酒。
“等一等——”云小鲨蛇牙箭飞出,酒杯粉碎,她大叫:“我不是来杀人的!”
李幺儿木然转过脸,很少有老人能把正红色穿得这么庄严,她摇头:“迟了。”
司马解的那杯酒,已经喝下去了。
“小鲨”,李幺儿伸手:“来,到外婆这儿来。”
云小鲨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在李幺儿身边坐下,李幺儿摸着她的长发:“你恨我,是么?可是小鲨,外婆真高兴,我一直等着有个孩子,能带着心上人来看我,如怒是偷偷成亲的,小燃也是在外头,玉儿根本就不愿意,只有你——”
云小鲨脸红了:“那是慕容良玉胡说的,外婆你——咳!”
李幺儿的手指抚过司马解的脸:“你也别怨他,等你将来有了孩子,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也是男人,有尊严,但是当初怒儿哭着喊着喜欢大海,要进云家,夙吉也是无可奈何。怒儿长得不容易,云家人从来都没有承认过他,震哥发现他是我儿子,就一直把他往深水里头带……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总想两边都保全,结果弄成今天这样子……小伙子,你过来。”
苏旷预感不妙,这趟出海一路攀亲,从大舅子认到外孙女婿。他硬着头皮走过去:“老夫人。”
“小鲨脾气不好,你让着她点儿,啊?”李幺儿喜滋滋地打开梳妆匣,摸出个大红包就向苏旷手里塞:“拿着,啊?”
红包已经发黄,也不知在匣里塞了多久,老人的眼睛里满是热切,苏旷含混道:“是是,我已经很让着她了。”
“出去吧,乖,让外婆一个人清净一会儿。”李幺儿好像心满意足,挥手:“还有这个匣子一块儿拿出去吧,小鲨,好像是你的。”
她轻轻闭上眼睛,她会不会想起来很多年前?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从深宫的院墙向外看,满怀憧憬地说,我平生的志向,就是海天空阔,任我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