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停云 第三章 三解 [4]
却听弋敛轻轻一叹:“如今瞿老英雄架鹤西去,我淮上义军虽无粒米之储,匹布之余,却也不能令他清名有损。所以,这堂上金银,就是我代义军带来用来还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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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没想到这笔帐目还真的会有着落。只见弋敛侧首向沈放一点头,又向那边银子看了一眼,沈放已领其意,走到堂中金箱银堆旁边。
弋敛却向沈姑姑含笑道:“有劳,这里可有戥子?”
戥子就是称银子的工具。沈姑姑忙应道:“有”,冲冷超点点头,冷超早已去飞步取来。弋敛念道:“欠,东门外杨正槐一千五百三十两。”然后目光向下寻找,就见有一个青布衣裳的汉子立起身来,走上前,哈腰行了个礼,弋敛就冲沈放点点头。
来的人身上几乎都带了当初瞿老门主立的借据,那人也不例外,当即呈上。沈放接过,与郭千寿、杨兆基等一齐验明无误,自有冷超叫上来的两个六合门帐房中人称银子与他。
一千五百两不是小数目,那杨正槐是个估衣铺主,这笔银子就是瞿老爷子与淮上义军置冬衣欠下的。杨正槐原带的有两个伴当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壮壮胆,再没想到今天就能拿回银子。他招呼两人把几鞘银子提到堂下,沈放也已在借票上注明付乞,那杨正槐也画了押,本来事就完了,却见他走到门口时忽迟疑了下,却又折了回来。
沈放疑问道:“还有错吗?”
那杨正槐摇摇头,走到瞿百灵灵前,却双目含泪地向瞿百龄遗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才出去了。
下一个债主不在。再下一个在,也照样上来领钱冲帐。这些小债主多半是米商、布商、马具商、杂货商,沈放一一交割。那些人帐结之后也多有在瞿百龄灵前行了一礼才走的。瞿宇在一边愣愣的看着,他一直视伯父为木直迂腐,真至今日似乎才真正看清了他,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丈夫处事、什么叫做遗爱于民。——有人在瞿百龄灵前磕头时道:“老英雄,你生前保一方平安,死后必为一方之灵。我先骂了你,有眼无珠,是错怪您了。若没您这等豪杰,我们这些小钱赚了又怎样?换不来一个安稳呀,还不是被人抢去夺去?”说着,愧意上来,向自己颊上重重打两耳拾子,然后脸上红肿老高的走开。
旁边人看得也不由肃然起敬,六合门中人此时自然更是心情复杂,冷超一直把一张嘴唇紧紧抿着。——这些小帐直发付颇麻烦,直发付了一两个时辰才发付完。然后,堂中人一空。冷超似乎心情大好,自作主张,把四处窗子全开开了。正好天睛,一道阳光透过乌云照进来,众人才发觉日已过午。
弋敛似也觉有些累了,冲沈放道:“沈兄,一共清还了多少?还剩多少?”
沈放抬头道:“一共清还一十三万一千余两银子。还有些小帐,债主未到,这一项银子我叫他们提出来放在一边了,专等那些债主来取。剩下的现银与金子、银子连银票一总该还值得上三十七、八万两银子。”
弋敛“哦”了一声,他看向门外日影,轻轻叹了口气:“剩的都是大头了。”环顾屋内一眼。对着帐本慢声询问道:“平阳观素犀子道长,四万两整?”
那边素犀子点了下头。
弋敛又道:“五行门胡七刀,八万五千两正?”
胡七刀也沉稳点头。
弋敛又看向吴四:“半金堂共七万两?”
侧了下目,又看着李伴湘:“两湘钱庄十一万两整?”
两人都点肯定头。弋敛最后才向那边面色阴沉的三人桌上望去,皱眉道:“张五藏、古巨、于晓木共十七万两——这里一共有六笔帐,是一齐归在你们名下的吗?”
那三人阴沉一笑,为首者道:“不错。”
弋敛皱眉道:“余银三十八万两,还欠四十七万五千两。这笔帐如何算,又怎么算?”
他望向众人,轻轻一叹:“众位肯吃点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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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言即出,堂上诸人无一人接口,毕竟关连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银子,又是这么多人的事,没一人肯莽撞接口。其实众人一开始就己觉出他带来金银虽巨,但要一总清还,只怕还有不够。但他先还小债主,为人处事,颇为仗义,众人也就不好开口。半晌,李伴湘喃喃道:“吃亏,怎么吃亏?由谁吃亏?”
那边面色阴沉的人却道:“凭什么要吃亏?欠帐还钱,天经地义。摆不平你就别出头,出了头就把事摆平!”
他的声音极尖利,相当刺耳,沈放向他望去,只见那说话之人脸庞不乏清秀,但在照进门的阳光下,一张脸却有些阴绿,连窗子棂隙间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似也驱不开他身上的阴冷。他身子四周有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越显得他三人形容诡异。沈放还只觉得他声音难听,座中其余人不乏高手,声音一入耳不由就凛然一惊:“阴沉竹”这种绝门内功还有人在练?——这人声音已变得如此尖细,看来浸淫此道只怕已不下三十年,难道江南湖州文家也来了高手?
弋敛定定地望着那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
那三人被他看得发毛,又不知怎么回事,半晌,为首那人怒道:“你有钱还钱,没钱说话,尽看着我们干什么?”
弋敛却淡然道:“钱我是一个人还不上来了。但欠瞿老英雄人情的不只我一个人,还有一个,这时,她也该来了。”
众人一奇,实想不出还有哪个人会象他一样充冤大头出来认这死人帐。只听弋敛望向门外,清声道:“朱姑娘,你也好来了吧?”
众人齐齐向门口望去,看来的是什么人。却听门外有一个女声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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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声音,流丽婉转,她只说了两个字,但座中人一时都有一种春暖花开的感觉。沈放与三娘对视一眼,觉得这声音好熟。原来弋敛安排得还有人?朱姑娘——这朱姑娘又是谁?
只听厅门‘吱’的一声,那门本在那些小债主散去时留得半开半掩的,这时斗地被全部打开。开门的是一个老苍头,一张脸上皱纹深刻,瞧不出有多老,一头白发膨松在阳光里,恍然迷朦。众人眯眼向外望去,外面的天气是阳光如注、乌云镶日。那一注阳光正泄在永济堂的门前,不算太明亮。这时有一个丽人正缓缓拾级而上,每一步都摇拽成一段音乐。阳光注射在她身上,那阳光就象得了活气似的,一缕缕都在舞蹈。而她拖在地上的影子呢?却象淡墨泼成的一幅画,——原来有一种人可以美到连影子里都有一种神韵。她人还没上来,但种种声、色、味仿佛都已生发出来。这样的人好象天生就该是从音乐中走出,从舞蹈中走出,从画里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