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绝情幽谷 [8]
这柳姑娘正是小龙女的化名。她那晚在客店中听了黄蓉一席话后,心想若与杨过结成夫妇,累得他终身受世人轻视唾骂,自己于心不安,但若与他长自古墓中□守,日子一久,他定会闷闷不乐,左思右想,长夜盘算,终于硬起心肠,悄然离去。但她对杨过实是情深爱重,如此毅然割绝,实系出于一片爱他的深意。心想若回古墓,他必来寻找,于是独自踽踽凉凉的在旷野穷谷之中漫游,一日独坐用功,猛地□情思如潮,难以克制,内息突然冲突经脉,引得旧伤复发,若非公孙谷主路过将她救起,已然命丧荒山。
公孙谷主失偶已久,眼见小龙女秀丽娇美,实是生平所难想像,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了十倍殷勤。其时小龙女心灰意懒,又想此后独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终不免重蹈覆辙,又会再去寻觅杨过,遗害于他,见公孙谷主情意缠绵、吐露求婚之意,当即忍心答允,心想此后既为人妇,与杨过这番孽缘自是一刀两断,兼之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与他万难相见。岂知老顽童突然出来捣乱,竟将他引来谷中。
小龙女此刻斗然与杨过相逢,当真是柔肠百转,难以自已,心想:“我既已答允嫁与旁人,还是装作不识得他,任他大怒而去,终身恨我。以他这般才貌,何愁无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虽伤心一世,却免得他日后受苦了。”因此眼见杨过情急难过,她总是漠然不理,但心中凄侧,越来越是难忍,蓦地□见他呕血,又是怜惜,又是伤痛,不由得热血逆涌,喷将出来。
她脸色惨白,摇摇幌幌的待要走入内堂,公孙谷主忙道:“快坐着别动,莫震动了经脉。”转过头来,向杨过道:“你出去罢,以后可永远别来了。”
杨过热泪盈眶,向小龙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尽可打我骂我,便是一剑将我杀了,我也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认我啊?”小龙女低头不语,轻轻咳嗽两声。
公孙谷主见他激得小龙女吐血,早已恼怒异常,总算他涵养功夫极好,却不发作,低沉着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杨过双目凝视着小龙女,那去理睬这谷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决不后悔,咱们一齐走罢。”
小龙女抬起头来,眼光与他相接,只见他脸上深情无限,愁苦万种,不由得心中摇动,心道:“我这就随着他!”但立即想到:“我与他分手,又非出于一时意气。好好恶恶,前后已思虑周详。眼下若无一时之忍,日后贻他终身之患。”于是将头转过,长叹一声,说道:“我不认得你。你说些甚么,我全不明白。你好好的走罢!”
这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可是言语中充满着柔情密意,除了马光佐是个浑人、全无知觉之外,厅上人人皆知她对杨过实怀深情,这几句话乃是违心之言。
公孙谷主不由得醋意大作,心想:“你虽允我婚事,却从未对我说过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语。”侧目瞪了杨过一眼,但见他眉目清秀,英气勃勃,与小龙女确是一对少年璧人,寻思:“瞧来他二人定是一对情侣。只因有甚言语失和,柳妹才愤而允我婚事,实则对这小子全未忘情。‘姑姑’、‘师父’甚么的,定是他二人平素调情时称谓。这小子年纪比柳妹大着几岁,怎能当真叫她‘姑姑’、‘师父’?”想到此处,目光中更露愤恨之色。
樊一翁对师父最是忠心,见他一直孤寂寡欢,常盼能有甚么法子为他解闷才好,日前见师父救回一个美貌少女,而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喜欢几乎不逊于乃师,此时突见杨过出来阻挠,引得新师母呕血,师父却是一再忍耐,于是挺身而出,厉声喝道:“姓杨的小子,你识趣就快走!我们谷主不喜你这等无礼的宾客。”
杨过听而不闻,对小龙女柔声又道:“姑姑,你真的忘了过儿么?”樊一翁大怒,伸手往他背心抓去,想抓着他身子甩出厅去。杨过全心全意与小龙女说话,一切全是置之度外,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心,这才惊觉,急忙回缩,对方五指抓空,只听嗤的一响,背上衣服给抓出一个大洞。
杨过一再哀求,见小龙女始终不理,心中越来越急,若是在古墓之中或无人之处,自可慢慢求恳,偏生大厅上有这么多外人,而樊一翁又来喝骂动手,满腔委屈,登时尽数要发□在他身上,回头喝道:“我自与我姑姑说话,又干你这矮子甚么事了?”樊一翁大声喝道:“谷主叫你出去,永远不许再来,你不听吩咐,莫怪我手下无情了。”杨过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这□耽一辈子。就是在我死了,□骨化成灰,也是跟着她。”这几句话自是说给小龙女听的。
公孙谷主偷瞧小龙女的脸色,只见她目中泪珠滚来滚去,终于忍耐不住,一滴滴的溅在胸口鲜血之上。他又是含酸,又是担忧,向樊一翁做个眼色,微一摆手,叫他猛下杀手,毙了杨过,索性断绝小龙女之念,免有后患。
樊一翁见到师父这个手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来只想将杨过逐出谷去,叫他别再罗唆,也就是了,想不到师父意会忽下杀人的号令,大声说道:“今日虽是师父大喜的好日子,难道我就杀不得人么?”说着眼望师父。公孙谷主又是将手一摆,意思是说:“不用顾忌甚么吉日良辰,尽管毙了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纯钢巨杖,在地下重重顿落,只震得满厅嗡嗡发响,喝道:“小子,你当真不怕死么?”
杨过适才喷了一口血,此时胸头满腔热血滚来滚去,又要夺口而出。古墓派内功十分讲究克己节欲,小龙女的师父传她心法之时,谆谆叮嘱须得摒绝喜怒哀乐,到后来小龙女克制不住心情,以致数度呕血。杨过受小龙女传授,内功与她路子相同,此时手足冰冷,心想:“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喷鲜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转念又想:“姑姑平时待我何等亲爱,今日之事,中间定有别情,多半她受了这贼谷主的挟持,无可奈何,才不敢认我。若我自残身躯,反而难与抗拒。”思念及此,雄心大振,决意拚命杀出重围,救护小龙女脱险,当下镇慑心神,气沉丹田,将满腔热血缓缓压落,微微一笑,指着樊一翁道:“你这死样活气的山谷,小爷要来时,你挡我不住,欲去时你也别想留客。”
众人见他本来情状大变,势欲疯狂,突然间神定气□,均感奇怪。
樊一翁先前见到杨过伤心呕血,心中暗暗代他难受,实不欲伤他性命,钢杖摆动,一股疾风带得杨过衣袂飘动,喝道:“你到底出不出去?”公孙谷主眉头一皱,说道:“一翁,你怎地罗唆个没完没了?”樊一翁见师父下了严令,只得抖起钢杖,往杨过脚胫上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