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 [古龙]

正文 第三章 瞎 子 [2]

  这个人就像是大漠中的风暴,他要来的时候,谁也挡不住,要走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你永远猜不出他什么时候会来,更猜不出他什么会走。

  可是"赤犬"仍在。

  旭日已将升起,小方终于开口。"你不能留在这里。"他忽然说,"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回到他们那里去。""为什么?"

  "因为只要太阳一升起,附近千里之内,都会变成烘炉,你喝下的那点水,很快就会被烤干的。""我知道,留在这里,我也是一样会被渴死,可是……"小方打断了她的话:"可是我不想看着你死,也不想让你看着我死。"她默默地点了点头,默默地站起来,刚站起来,又倒下去。

  她受的伤不轻。

  小方刚才那一剑,正刺在她的胸膛上,距离她心脏最多只有两寸。

  现在她已寸步难行,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能回得去?

  小方忽然又道:"我有个朋友可以送你回去。"她没有看见他的朋友。

  "这里好象只有你一个人。"

  "朋友并不一定是人,我知道有很多人都不是朋友。"他走过去,轻抚"赤大"的柔鬃:"我也见过有很多你把他当作朋友的人,都不是人。""你的朋友就是这匹马?"她显得很惊异,"你把一匹马当作朋友?"小方笑了笑:"我为什么不能把一匹马当作朋友?"他的笑容微带苦涩:"我浪迹天涯,无亲无故,只有它始终跟着我,生死与共,至死不弃,这样的朋友你有几个?"她垂下了头,过了很久,才轻轻地间:"现在你为什么要跟它分手?要它送我回去?""因为我也不想要它陪我死。"

  他轻拍"赤犬":"它是匹好马,他们绝不会让它死的。你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他们也不会真的把你渴死。我让它送你回去,才是你们唯一的生路。"她抬起头,凝视着它,又过了很久,又轻轻地问:"你有没有替你自己想过,你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要怎么样才能活得下去?"小方只对她笑笑。

  有些问题是不能回答也不必回答的。

  她忍不住长长叹息,说出了她对他的想法:"你真是怪人,怪得要命。""我本来就是。"

  太阳已升起。

  大地无情,又变为烘炉,所有的生命都已被燃烧,燃烧的终极就是灭亡,就是死。

  小方已倒了下去。

  "赤犬"也走了,背负着那个被迫来杀人的女人走了。也许它并不想跟小方分手,可是它也不能违抗他,它毕竟只不过是一匹马而已。

  附近已看不见别的生命,小方倒在火热的沙砾上,勉强支持着不让眼睛闭上。

  可是大地苍穹在他眼中看来,仿佛都已变成了一团火焰。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因为他已看见了一种只有垂死者才能看得见的幻象,他忽然看见了一行仪从丰都的轿马,出现在金黄色的阳光下。

  每个人身上都仿佛在闪动着黄金般的光芒,手里都拿着金色的水袋,袋中盛满了蜜汁般的甜水和美酒。

  如果这不是他的幻觉,不是苍天用来安抚一个垂死者的幻觉,就一定是阴冥中派来迎接他的使者。

  他的眼睛终于闭了起来,他已死得问心无愧。

  这一天已经是九月十六。

  小方醒来时,立刻就确定了两件事。

  他还没有死。

  他是完全赤裸的。

  赤裸裸地躺在一张铺着豹皮的软榻上。这张软榻摆在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帐篷角落里,旁边的木几上有个金盆,盆中盛满了比黄金更珍贵的水。

  一个身材极苗条、穿着汉人装束、脸上蒙着纱巾的女人,正在用一块极柔软的丝中,蘸着金盆里的水,擦洗他的身子。

  她的手纤长柔美,她的动作轻柔而仔细,就像是收藏家在擦洗一件刚出土的古玉,从他的眉、眼、脸、唇,一直擦到的脚趾,甚至把他指甲里的尘垢都擦洗得干干净净。

  一个人经历于无数灾难,出生入死后,忽然发觉自己置身在这么样一一种情况下,他的感觉是惊奇,还是欢喜?

  小方的第一种感觉,却好象犯了罪。

  在沙漠中,居然有人用比黄金更珍贵的水替他洗澡,这己不仅是奢侈,简直是罪恶。

  ——这里的主人是谁?是准救了他?

  他想问。

  可是他全身仍然软弱无力,喉咙里仍然干渴欲裂,嘴里仍然苦涩,连舌头都似将裂开。

  这个陌生的蒙面女子虽然用清水擦遍了他全身,却没有给他一滴水喝。

  所以他的第二种感觉也不是惊喜,而是愤怒。

  但是他的怒气并没有发作,因为他又忽然发现这帐篷里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另外还有个人正静静地站在对面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

  一个有自尊的男人,在别人的注视下,竟完全赤裸着,像婴儿般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洗擦。

  这是什么滋味,有谁能受得了?

  现在这女人居然开始在擦洗他身上最敏感的部分。如果他不是太累、太渴、太饿,他的情欲很可能己经被挑引起来。

  那种情况更让人受不了。

  小方用力推开这女人的手,挣扎着坐起来,想去喝金盆里的水。

  他一定要先喝点水,喝了水才有体力,就算是有别人在这盆水中洗过臭脚,他也要喝下去。

  可惜这女人的动作远比他快得多,忽然就捧起了这盆水,吃吃地笑着,钻出了帐篷。

  小方竟没有力量追出去,也没法子追出去。他还是完全赤裸的,对面那个陌生的男人还在看着他。

  现在他才看清楚这个人。

  以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以后恐怕也永远不会再见到。

  对面那个角落里,有张很宽大、很舒服的交椅,这个人就站在倚子前面,却一直没有坐下去。

  第一眼看过去,他站在那里的样子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站立的姿势跟任何人都不同。

  究竟有什么不同?谁也说不出。

  他明明站在那里,却让人很难发现他的存在,因为他这个人好像已经跟他身后的椅子、头顶的帐篷、脚下的大地溶为一体:

  不管他站在什么地方,好像都可以跟那里的事物完全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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