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琴韵如烟 [2]
何峡入宫后,因交往的俱是天下著名乐师,接触的俱是中外名曲,耳濡目染,加上过人的音乐天赋,音乐造诣很快便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从此也越发诸事不问,一心沉迷于音乐之中了。
因为伯父何泉的缘故,何峡很快便被晋升为乐坊坊主、乐坊总管,最后,直至宫廷太常寺的少卿。
入宫后,弹指二十年过去了,宫中的何峡,音乐自然也就成了他一个宦官生命中唯一的寄托。
含烟是他无意中发现的——
含烟初入宫时,因随身带了一支笛子,闲暇时,便吹上一会儿笛子以遣忧伤。不想,后来在分拨各人到诸殿服役时,内侍因知她会吹一点笛子,竟把她拨到了太乐坊来。
其实,含烟的笛子吹得并不好。她只是偶尔跟三郎学了一些,朝廷派人抄家时,她把三郎送给她的一支笛子悄悄藏在身上,才被她带进宫来。入宫大半年了,她的音乐天赋一直没人被人发现。正式演乐的场合,根本就没有她的份儿。
平时,除了习艺,她就是和那些做粗活的下等宫人一起打扫各处的乐殿。平时,像她这样的小乐伎都是低人一等的,谁都可以支使她们倒水拿东西。而满殿的各种乐器,她们却是根本不能碰一指头的。那些都有资格的乐师们为大隋陛下,为后妃姬嫔,为朝中王公大臣和命妇演奏所用的。
那天,又轮到含烟值守打扫乐殿。她要趁众多宫师还没到来之前,先赶到乐殿来,把四周打扫得干干净净。
可是,那天,当她打扫到乐殿正中时,发现中间多了一架箜篌!她开始往箜篌跟前挪着脚步,一颗心不觉咚咚地疾跳起来!她想起了自己那台心爱的箜篌——那是父亲专门托人从波斯国给自己带来的。当家被抄没时,她的箜篌也随着家中所有东西全部被人抄走了。
当走到箜篌近前时,她一眼认出了:原来,这架箜篌正是自己的那一架!就连箜篌弦轴上拴着一条红丝带,也是自己和三郎定亲那天,她亲手拴上的……
她全身颤抖地抚着久违的自己心爱的箜篌,小心地抚了一下琴弦。啊,熟悉的、悦耳的弦音骤然使她忘却了此时何时、天上人间。
她再也禁不住自己要弹一曲的强烈欲望,也或许是神使鬼差?那一刻,她情不自已地坐到自己久别的箜篌前,调了几下琴弦,顺手弹起一曲《梅花三弄》来。
谁也没有料到,那天,太乐署的大总管何峡恰好来到太乐坊,不知向乐官们交待什么事?而在平时,普通乐师们演练曲子的地方,他是很少来的。一般情形下,只有到了乐坊准备正式演出前的彩排时,他才会前来审听一遍。
当时,何峡正向乐坊的总管交待一首新曲需要注意的几个地步。突然,他停下说话,凝神听了听,原来,乐殿那边,似乎有一阵玎咚的箜篌琴声。
对音乐的敏锐辨别力,使何峡丢下乐坊总管,兀自径直匆匆来到乐殿来:只见空旷偌大的乐殿里,一个身穿低等乐伎粗布衣裳的小丫头,正坐在那里,如痴如醉、忘我地弹着箜篌!
何峡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她玎玎咚咚地弹着琴,弦音的优美,指法的娴熟,还有粗布衣服也遮不住的小丫头那惊人的幽姿逸韵,一时间,令何峡直疑是天人飘临凡间,在信手拨奏。
此时,诸多的宫伎和乐师也已纷纷来到乐殿,见太乐署的大太监都站在那里听得发呆,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各自默默伫立在那里,屏息敛气,一时,也全都听得如痴如醉了!
一曲结束,含烟抬起头,见乐殿内外竟然乌鸦鸦地站了一大片的人时,一时惊得神色大变,又见太乐署的大总管,乐坊的总管都站那里直眉瞪眼地看着她,众多的宫伎乐师们也站在那里直直地盯着她,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赶忙提裙跪下,请总管处罚。
何峡抢先伸手去扶道:"何过之有?快请起来。"转脸问乐坊总管,"这,这个小丫头是谁?以往,怎么没听说过?"
当他听乐坊的总管禀报,才得知含烟原是刚刚被诛杀的贺若弼和南朝安平公主的女儿时,一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怪道,就算未听其弹琴,他当即也能看出来,这位女孩儿身上那种遗世独立的超然风情。
乐坊总管当然也是识才的,此时也摇头惊叹:"内侍送她过来时,只说她会吹几下笛子,我听了,乐感不错,也有天赋,只是技艺却算不得精。所以才分配她一面练习,一面打杂的。可是,她自己从未提出说她会弹箜篌。更让人意外的是,小丫头的箜篌竟然弹得如此惊人?"
何峡点了点头,当下就决定,把含烟调到了他太乐署小乐坊。
含烟被调到太乐署的小乐坊后,何峡收她为关门弟子,从此亲传亲教。虽说,这里面也有自家伯父何泉与贺若弼、高颎等人的私交一向笃好的原因,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发现小丫头身上所具有的惊人的音乐天赋。
含烟的音乐才学和箜篌琴艺,在何峡的每日亲教下越发精进过人了。而整整十年来,何峡对含烟始终都是怀着一种无以言说的爱悦和惜怜之情,对她时时处处都是设法关照。
对含烟的发现,令何峡犹如寻觅到了一曲世间罕有的天庭妙曲。而含烟也成了他音乐生命中的一样价值连城的珍宝,是上苍派到自己身边来,对他生命的一种慰藉和补偿——从他入宫十多年来,整个景华宫内,虽说皇家乐坊的宫廷乐师中高手无数,然而,唯有含烟一人的琴韵弦音,才有一种真正能令人闻之物我两忘,有着别人所无法企及的冰洁空灵和悠远缥缈……
听含烟弹琴或是与含烟琴箫合奏,是他生命中最大的享受了。
何峡几乎从不让含烟以女孩子的本相演奏乐曲,平时也只令她在太乐署内,或是练琴谱曲,或是读书作文。即使偶尔让她参与一场公开的演乐,也会命她换掉宫娥的衣装,换上宫中阉人演乐专用的巾冠袍服。
含烟是他不愿示人的秘密珍藏……
时值天下动荡,陛下从长安一路到洛阳,眼下又要再从洛阳远渡江都,连他这个一向难被俗事打扰的人,心内也难免生出几分的躁乱情绪。望着面前沉浸于音乐中如痴如醉,物我两忘的含烟,何峡不觉暗自感叹:眼见朝廷就要大举南下了,整个宫掖从上到下,无不惶惶不可终日。难得她,至今还能闲云野鹤一般,琴心音韵里也无半分的躁动,着实令人感到奇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