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飞燕 - [天平]

第一章 春 [1]

近晌时分,雨又下了起来。这是苏城二月惯有的霪雨,细密而又黏腻,不动声色间已润湿了悒翠轩面东的雕窗。茶客们都在凝神听曲。轩中有胡琴声声,宛转悠扬,如同一道活泼泼的泉水在月下蜿蜒流淌,不时更有笛子吹出几个短促的音调相和。

  一曲奏罢,奏琴的少年起身,将手中的红松木琴弓拢起,将胡琴负于肩上,向四下里团团作了个揖,道:学艺不精,献丑了,请各位爷随意赏几个。他身边的少女将短笛插回绣囊之中,再从褡裢里摸出个青竹篾盘,托了盘子,便随在少年身后,往东边靠窗的座上走过去。

  轩中静了一静,随即黄澄澄的铜子儿一把把掷了过去,落入篾盘中,间或还夹着几粒雪亮的散碎银子。其实这对少年男女的技艺虽然不坏,但在楼上这些人听来,到底也寻常。只是这对男女的容貌,却是让在座的苏城名流们,也不免惊艳了一回。

  少女弱飖眼见着盘子里的铜钱一层层堆起来,暗自欢喜,想道:这下可以去剪块新缎子了。这苏城果然是富甲天下之地。少年展铭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盘子,与她相视而笑。他们来到东边的后排,却有两只圆润白嫩的手指拈了一物,轻轻放在钱堆上,竟是十两重的一只元宝!

  弱飖不免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却是一位与她年龄相若的公子,异常文弱,身后站着三五个从人。弱飖与展铭忙躬腰谢赏,那公子双颊之上就略略地泛起红晕,垂下头去:曲子很好听!语声细如蚊蚋,几不可闻。

  弱飖本待往西边座上去,却见东头悬了一面珠帘,隔开一角之地,里面不知是否有人,正有些犹豫,有一个小伙计一溜小跑过来,将手中一只布袋子往弱飖手上一倒,十来个铜子滚落了下来,道:里头客人已经赏了!弱飖有些好奇地往帘子那边看了看,不知是什么人与众不同。

  西边的座位过了将半,展铭却停了脚,那个位置上坐着一位华服公子,将茶盏凑在唇边,竟似未见到他二人过来,他的随从们也一个个没有赏钱的意思。展铭不禁皱了皱眉头,轻声道了句:请爷打赏!那华服公子有些轻薄地一笑,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顿,又从怀里摸出一物重重地拍在桌上,赫然是一锭十足赤金,闪着逼人的贵气。怕本少爷少了你们的赏钱么?他一双眼皮往上一提,形如三角的瞳子射出精芒,用手弹了弹方才他呷过的残茶,道:只需她来饮了这杯茶便可!

  展铭一拉弱飖便要离开,那几个随从却已作势要起身相拦。弱飖定住了不动,将手里篾盘往展铭面前一递,捻起袖子道了一福,道了声:谢爷的赏!便要去拿杯盏,却蓦地咳咳几声。她忙从袖口里抽了一方白净的帕子,捂了口,喘了好一会。这一阵剧咳好容易才缓了缓,那白帕上赫然有了一块怵目的红晕,沾上晶亮的粘液。

  肺痨!楼上的都不免惊了一惊。这般娇艳的一个女子,何以就得了这么没福气的病。那个华服公子抽了身往后直躲,有些嫌恶地吼道:快走,快走!弱飖有气无力地答了声,迟疑地问:那赏钱华服公子摸了摸桌上的金子,有心收回去,但大庭广众之下,总是失不起面子,终于狠了狠心,一把拂落。

  弱飖口里道了声谢赏,俯了身去拾地上的金子,谁知这一低腰,袖中却掉出一物。那是个极小的瓷瓶,在地上弹了几下。小塞子松脱了后,一些红色的液体从瓶口里涌了出来。弱飖有些张皇地直起身来,一双妙目从左转到右,又从左转到右,如同恶作剧被大人发觉的孩子。

  四周一片鸦雀无声,然后扑哧一声,不知是哪个先想明白了,一口茶水尽数吐在旁边人的身上。这一开了头,楼上顷刻间人人东倒西伏,就连轩外那阴郁浓重的春愁,也被这一场畅快淋漓的大笑给驱散了不少。

  当然还是有不笑的人。展铭和弱飖自是笑不出来。展铭狠狠地盯着弱飖,弱飖心虚地低着头,不敢做声。华衣公子的随从也是不便笑的,只是个个鼓腮瞪眼,忍得十分辛苦。最笑不出来的,当然是那位成了众人笑柄的华服公子。他面红耳赤,好似这一地的红色液体一笔笔抹上了他的脸。

  咣当!他在桌上一拍,这一掌力道不小,那桌上的瓷盏被震落,叶渣残水溅了一地。有什么好笑的!华服公子怒喝一声,楼上被他这声大叫震得静了下来,却有三五声冷哼从数个角落里响起。随之有一些断续的句子飘入弱飖耳中。不可这是顾三爷的大公子

  弱飖情不自禁地翻了翻白眼,为什么她得罪的,尽是些得罪不起的人呢?苏城三分三,雷霆起西方,紫气从东来,顾水南北长。弱飖和展铭到苏城不过半月,可这歌谣却已是耳熟能详了的。谁都知道苏城的繁华富庶,一靠盐铁,二靠织染,三靠江河。盐铁作坊会集的城西,都是雷霆老爷子的地盘;织染这一行,打三十年前起,就是紫家的祖业;这两家却又得求着顾三爷,若没了那条纵横南北的运河,便是有了万斛珍珠,你却叫他们往哪里送?人人都晓得,在苏城讨生活,官府可以不管,可这雷、紫、顾三家,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怠慢的。

  这下怎么办?弱飖看了看盛钱的盘子早已被展铭放在了一旁空几上,心道:好容易到了这里,难道又要走?天下哪里还能找到一块比此城更好的去处?可这都是日后的话了,眼下这道难关已是难过。顾家大少把长襟一撩,大步踏上前来。弱飖情不自禁地往后闪开,展铭跨上一步,右手搭上了身后胡琴的头把。

  顾大少已距展铭一丈之地。展铭要出手了!弱飖有些惊惧地想道:若是和顾家人撕破了脸,那该怎么办?可这等情形之下,又何来更佳的法子?展铭的手愈抓愈紧,指节上已泛起了青白的亮光。弱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只等着顾大少的脚步再进一步

  顾大少且慢。弱飖的眼光与楼上所有人一起,向发声的地方望去。那是一个先前未曾见过的二十七八岁青年,靛蓝劲装,长刀金鞘,双手抱在胸前。在他身后,那一面碎琼般的珠帘来回晃动,发出簌簌的响声。

  弱飖本以为顾大少会发怒,可他却呆了一刻,涨红的面色一点点白下去,而后沉声问道:是你,楚方?

  楚方躬身行了一礼道:不是我。是我家老爷子在品茶。老爷子好清静,就请大少看在老爷子份上,莫要吵闹。

  雷老爷子在楼上?顾大少吃了一惊,那脸色转青。

  是,我在。挑帘子。本就很低沉的声音,又似被外头迷离的春雨浸透了,越发让人听在耳里心头都是一重。楚方挽起了珠帘,将一个灰黯的背影揭了出来。那人身量很长,深色的丝绦束着蓬松的发丝披在背上。头发已有六七成花白,却是毛毛扎扎,根根硬挺。一领藏青色的披风从肩上直挂下来,垂曳于地。他跷足而坐,不避扑面的雨丝,远眺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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