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由两艘三层大船和七八艘中小船只组成的船队,在八月十五日亥初时分,泊入了瓜洲渡口。次日一早,船队会从扬州转入运河北上。大船上结着极为显眼的陈、李二姓灯笼,点出这前面一艘是陈家迎娶的船只,后面的,是李家送亲的船只。另有各色喜庆花灯,挤挤挨挨地饰满了一层层绘舷、一扇扇雕窗。
灯光在粼粼波光上流转,铲碎了江心那一轮欲盈还缺的明月。
而岸上码头,扬州当地的江湖帮派,富商大户甚至是官府中人的车马轿舆已是排出半里长,伙夫长随们聚成一堆小声议论着这江湖上近来的诸般趣事,卖茶水糕点的小贩们,已是如逐臭之蝇般赶了过来。
近日来因为李家内乱,江湖风波甚多,这码头颇显萧条,如今更是只泊着这一支结亲的船队,因而此刻的喧闹惹出的便是一派病态的繁华。李家的家奴封锁了离岸十丈之地,连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们,也只能在彩棚下嗑牙,直到船上相请,才可上去。
这时便有个长随举着灯下船来,一面恭送着威武会余当家、春山会馆朱爷、昌广商会胡爷,一面扯着调门叫道:公子恭请激流船队的吴爷、落叶织坊柯娘子逐潮馆沈爷上船!
最后一声让那坐在棚中许久不发一言的老人受惊似的跳站起来,哑着嗓子应了。
他非同一般的嗓音引得四下里的人们投以同情的目光,逐潮馆主被卷进李家内斗,险死还生的事,他们都微有所闻。
按规矩,随从们全都留下,他一人跟在前几位被请的贵客后面,步履蹒跚着踏上跳板。
船边上站着的一个小家奴见了,赶紧抢过来扶了他一把:沈爷当心!
却又在他耳边极快补了一句:鹰爷当心!
这第二句鹰字说得极含糊,外人听来,便如连说了两句沈爷当心。
猎天鹰心头狂跳了下,只因为他本就做出颤颤巍巍的神态,才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来。
他侧过头来,看到那小家奴的双眸,眨动间流转出一种沉着的神态,骤然唤起了他的记忆。
饮冰。他用眼光唤了这一声。
她垂下眼退回了船舷。
猎天鹰不敢多看她,抬起头,前面主舱室门扇洞开,灯火通明。锦衣的公子笑容盈盈,正与身边的客人谈笑风生。在他身后,围起一道绣满喜字的屏风。彩灯的光芒照得堂中人人须发可见,屏风之后,却隐没在一片混沌中,只隐隐绰绰地映出个高髻广袖的影子。
他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熟悉的气息。
是你吗?
虽然刚刚被提醒过,猎天鹰还是忍不住凝神看着那屏风。眼前不住地闪过她的容色,却发觉竟不比此时投在屏风上的影子清晰多少。
来之前,沈礁叹着气道:你非去不可?
他毫不迟疑地点头。
你何苦!沈礁被捏碎的喉咙,说出的话嘶哑不清,这一去,兴许就送了性命,值得么?
猎天鹰苦涩地笑,他没有回答,只在心里道:这是孽缘岂容得你去分辨值得不值得么?
那日一别之后,猎天鹰颇有就此远去,再不见她的念头。然而只转悠到日落,脚步竟不自觉地,带着身子回到了那道清泉边,便如同有一根索子在身上越缠越紧,再也不能松开。
他沉甸甸地坐了下去,坐到天色黑透,才勉强拾了柴火,从水中捞了一尾鱼上来。鱼汤沸腾起,想起曾有双眼眸,在火光的那一边凝视着自己,心中便是一阵阵的焦灼。
如此过了一日、二日、三日
到了第六日,当天色重又泛白时。他站起身来,发现他坐过的地方,一片深浓的青黄色,而举目望去,漫野都蒙着层莹莹白翳。
竟然降霜了。
猎天鹰揉着自己的面颊和头发,满手都是霜花,他骤觉世事如此寒冷而荒凉,心中便起了个不顾一切的念头。
我总要去问她一句!
问什么?
为什么不回来?
可笑,他几乎都能想象出来李歆慈会怎样地掠过他一眼,不屑一答;或是说:许多事情,你我都一清二楚,装作不知道,有什么好处么?
或许他能问:那一夜,你到底想在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或许李歆慈只是被人性中深藏着的欲望征服,在某个不为人见的地方放纵自己,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挣扎在其中,无力抗拒?
你心里,终究有没有过我?
这也是一句废话。她心中必然是有的,然而也还有其它许许多多的东西。她选择了嫁去陈家,孰轻孰重,早已分明。
或许他其实什么都不想问,只想这么闯进去,当着千千万万人的面道:李歆慈已是我的妻子!便拉了她离去,不管她有多羞恼气恨,也决不放手。
便是这一刻,猎天鹰已踏上李家的送亲船,与那屏风后的人影相距不过几步之遥,他却还没有想好,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此时见她的贴身婢女行迹诡异,他不由想到难道她是被迫的?这种情形其实并非不可能,以李歆慈的傲性,能这么轻易地原谅了弟弟加诸于她身上的背叛与伤害,这么若无其事地履行婚约,也说不过去。
然而他却很少放任自己这么去想,他怕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然而饮冰的现身,却让一切都清楚了起来。
江上泛着腥气的风一阵一阵往他身上卷拂,身畔与足下,是翻卷无常的浮光掠影,他多日来本是焦躁无比,此时站在门前,却骤地心静如水。
沈爷,如今身子可好?李歆严很是破例地迎了下来。
猎天鹰步伐蹒跚地打躬作揖,哑着嗓子道:有劳公子,动问了,老朽还将就。
免礼免礼,还不快给沈爷看茶!李歆严催促着家奴扶了猎天鹰坐下,一面道,家母很是想念你那两个孙儿呢!
猎天鹰又站起来:改日定带了去给夫人请安
一一见礼过,恭维过,打趣过后,眼见这一拨客人,便要告辞了。
猎天鹰正深吸了口气,却有人在他的前面开了口。
吴啸子骤然站出来,向李歆严深深地鞠了个躬,却又转向凝视着那面屏风道:想大小姐这一去,只怕再难得见上一面了,我江湖粗人,不懂多少礼仪,只想再见大小姐一面,听大小姐说一句话,便是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