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单 恋 [2]
这类事乃边疆一带的恶风俗,每年都有发现,往往为了斗富倾家,转而伤人,结成深仇大恨,引起群殴凶杀,身败名裂,同归于尽,本来不以为奇。只为盘庚的财富均由走私掳劫而来,又与外国勾通,做得十分隐秘。人只知他是位当地富翁,并不知他底细。
人更阴蛰沉着,稳练机警,以前从未显什锋芒,表面上看不出来,人也不甚理会到他。
如论富名,好像连洪家都比不过。实则他那财产之多简直惊人,不可数计。休说平天寨中金银珠宝堆积如山,方圆好几里的大片园林楼台,都是画栋雕栏,朱门绣户,花木连云,山青水碧,内中陈设富逾王侯,便木里戛那大一片山地田园,也没有一尺之上不是盘家所有。只为当地的人有点产业的均是他手下,看去仿佛各有各的行业,一样有穷有富,其实,穷的都是盘家农奴,余者都是他的徒党亲属。一面奉他密命,借着各种行业掩饰,犯法为恶,一面挟着他的淫威暴力,压榨大量贫苦土人,任性鞭打,毫不留情。
富欺贫,强凌弱,原是边疆一带积久相沿的恶习。盘庚又做得巧,所有田园、果林、山地、鱼塘,凡可出产之区,均由手下徒党分别管理,暗中归他一人主持。生杀掳抢,欺凌压榨,任性而行,表面却各有各的主人,因此这多年来,外人对他,谁也不曾十分重视,至多说他底财厚点,忽然有些穷奢极欲的空前豪华举动,无论饮食起居,园林声色,甚至极不相干的细节,都是富丽堂皇、精细考究到了极点。那些平日最有富名的大财主见此情景,固是相对失色,气馁情虚,自然敬仰,一语百应,承望颜色,不敢正眼看他,便那许多世代相传、聚敛多年的当地土官,也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互相惊奇,自愧弗如。盘庚当筵又命徒党中有本领的,推说是所用武师打手,比赛本领。这些贼党都有极好武功,更将来客镇住,全都尊如天神,羡慕巴结,争先恐后。盘庚夫妇只管示威摆阔,对人却又满面春风,没有丝毫财主架子,共只数日之内,便富名大震,远近惊奇,赞不绝口。
南洲识人本多,屡向赴会的人探询,均未听说有什别的举动。后又听说,事因途中遇一土官,为了几句戏言,负气而起。自己无暇分身往探,医病又忙,就此忽略过去。
这日,长工赵乙生病,正当麦收之际,南洲看病之后,托田四代往照料,到夜不回。
路清日里说赵乙服药之后病已快好,明朝便可复原,和田四约好,黄昏必回,帮他熬药。
偏巧病人太多,料理配制药料,忙到半夜才完,想起前事,心中奇怪,又想探看赵乙痊愈也未,因恐双珠姊妹同去,悄悄起身,刚进万花谷,便见田、赵二人一身重伤,被几个邻家土人抬来,见面一问,不禁大惊。
原来赵乙也是一个有志气的少年农夫,小时和路清住得甚近,家都寒苦,一同为人牧牛砍柴为生。自从路清帮南洲行医将他引进,开头便觉主人厚道,高兴已极。日子一久,问知前事,心想一样的人,路清偏有这样奇遇,主人虽极宽厚,名为长工,竟和主人差不多,耕种所得比起主人还多,全按出产多少分配,此是从来所无之事。饮食也在一起,有了人家送来的美食,不是喊去打牙祭,吃上一饱,便命田四送来。日子一久,既感主人恩厚,又因南洲父女和路清情逾骨肉,路清并还学了许多本领,不由心生羡慕。
再见双珠姊妹生得比画儿上的仙女还要好看,双玉和路清又似发生情爱,彼此之间分外关切。
少年心性,本来想学路清的样,后将双珠暗中看上,心生痴爱,于是格外巴结,大卖力气,想先取得南洲欢心,再托田四、路清代为求说,许他空闲时节随同学医学武,因此无论耕种和各种杂事,无一样不尽心尽力。只为来日尚浅,只管苦恋双珠,惟恐被人看破,后又听说恶霸求亲受创经过,知道南洲父女虽与别的汉人不同,没有男女之嫌,全都大方随便,言笑无忌,人极光明正直,最恨没有品行的人,便是路清和双玉,虽似男女双方有了情愫,并未明白表示,也从未单独走开有什避人行动,路清能得南洲父女看重,便由少年老成之故。仔细观察之余,觉着对方表面上比别的女子容易接近,真想亲近,反比寻常女子更难。他父女虽无贫富之见,但都那么机智高明。第一是要两厢情愿,先得她的欢心,再说人家这高本领,也要配搭得上,自己哪一样都不够,越想越难,平日言动也越谨慎,心中却是爱恋已极。麦收之际,田里正忙,虽有几个邻家约好互助,到底不能分身。双珠事忙,又难得回来,惟一见面的机会便是南洲得到病人送来的饮食,命人喊去同享,可以乘机谈上些时。这类机会偏又不能常得,实在相思无法。
前数日,双珠回家,换了一双新鞋,旧鞋不曾弃掉。人走之后,赵乙便把它当成宝贝一般藏在枕边,事情一完,便将鞋取出,抱在怀中,自言自语,又亲又说,和疯了一般。为防被人看破,这类事开头都在夜来安卧之时,日里偶然相思太甚,取出把玩,也都将门关好,所居又在半山崖上,本不至于泄漏。偏巧这日收割完毕,因累了一天,明日便要打麦,忽然想念双珠,连澡也未洗便赶回屋去,把门关好,照着旧例先把手洗净,再将鞋取出,拿在手上又亲又看,低呼:“双珠妹妹,你真太好,我虽爱你如命,但我不配做你丈夫,也不敢有梦想,只望终生做你奴隶,几时能够不种这田,和路清一样老守在你的身边,帮你父女救人做好事,我再学会医病,一辈子不离开一步,我就心满意足,谢天谢地了。”
正一个人自言自语,坐在床上发痴,忽然天阴,看出快有风雨,恐将场上所晒的麦打湿,忙往收拾。走时心慌,鞋子放在床上,到了崖下想起,以为屋中素无人来,又当风雨将起、人都忙着收拾之际,想收拾好了再回去。崖上竹楼,原是上下两层,前后六间,后楼通着一座天然崖洞,料定此时不会有人回来,就有人来,走过必要呼唤,不会舍却必由之路绕道上崖。先未理会,及至到了场上,匆匆把麦收拾停当,正在扫那残余麦穗,偶一回身,猛瞥见二女已由身旁不远田岸上走过。地上已有雨点,二女走得极快,一望而知是由崖上下来,往谷外走去。两姊妹平日对人和气,偶然回家,相见必要慰劳,这次竟会由身旁走过,不曾招呼,连喊数声,也未回顾,竟是有心不理。
想要追去,刚奔出不远,回忆前情,忽然警觉,知道自己背人把玩旧鞋业的轻薄举动已被看破,必是二女暗中回来,人在里屋窥探,自己只顾想念大切,进门只洗了洗手,便取鞋出把玩,没想到后屋有人,致被看出。心已急得怦怦乱跳,愧悔非常,再看人已走远,无法再追,雨已下大,麦场也打扫干净。匆匆放好用具,赶回屋中一看,床上旧鞋已失踪,桌上却放着一块卤猪肉和一只斩成两半的熏山鸡。不知那鸡本是卖残的两个半只,恰巧大小相称。南洲父女怜他劳苦,当日病人较少,借着二女回家取药之便带往犒劳,并非故意斩为两半。赵乙却生误会,以为双珠有意警告,并还生出恶感,对他轻鄙,照此情势,分明从此绝望,永无亲近之日,不由又惊又急,又愧又悔,呆在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