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轮 [4]
最后,他是怀着一种放纵一下孩子式的心情而来的。
像一个严厉的长者,不肯承认,却更加独享着那份放纵小辈的私密的快乐。
简简单单的一桌酒。菜只四个。
苏落落浅袖深红。那衣衫是旧的,红褪了色,罩在外边的是一袭浅窄的半臂。半臂是一种妇人衣着,像一个过长的、过膝的坎肩,约略得都快人瘦如词了。袖口褪了色,半红带白地从浅青的半臂里露了出来,像一句忘了出处的词:花褪残红青杏小……
苏落落一只浅袖,就那么浅浅地拢着酒。
酒在她指下,三根指。
袖盖到指节,中指节。
话里也有一种半含半透的温逊,如她的年纪,正是"花褪残红青杏小"。
"总是在这么需要有酒的时侯见到。"她笑笑地说。
"因为我就是那种酒肉朋友吧。"华年也很放松。因为楚囚居然成了一个好学生,不肯放松一点,年三十,还在院子里练刀。
那年轻的身子矫健,身上的衣服簇新,臂上的筋肉爆爆的,劈出的刀风霍霍的……
光这些光景映窗,就如春风袭面,让人不自禁放松起来。
"今儿喝什么?"
"当然是'屠苏'。"她微微一笑,"虽说这名字于我是不大吉利,但且不去管它。只是,'先生'怎么一直不肯来?我们束脩奉不起,一杯水酒也不肯随意来领吗?"选择'先生'一词,让她小费了点斟酌。
华年微微一笑:"可能因为我自惭老丑。"
本来是谦词,说出后,却像关涉到一点风情。
所以他补充道:"开始未见成效,所以拖延着不敢来;后来稍有见效,因拖得时间长了,反更不好来,一来,怕更像挟恩图报似的……"
也还是句玩笑,可这玩笑开下来,更像关涉上风情了——
只怕还不只风情,直似……调情。
华年不由微愕,但话已出口,且不去管它。
苏落落一笑:"没错,好多事,拖得越久,虽越搁不下,却只能搁下。"
她的眉目间微现悠远:"像我第一个夫家的孩子……很多人不知,我其实是有一个亲生的孩子的。但江湖传说,从来为了更近传说,就会忽略掉好多事实,弄得好像我只是三个儿子的后妈。"
"其实我还有一个女儿……"她的神色更见淡远了,淡远得正好去埋那深远的痛。
"那是山东魏家的。不过女孩儿可能不算孩儿,当时他第一个死后……第一个不是我自己要嫁的,是指腹的婚约……他们问我是否守志?我说我肯定……肯定还是要'生活'下去的。他们就让我走了。可那个孩子,我也就再难见一面。"
华年微笑地看着她。他的微笑中包着苦——
他的刀法本已破格,生命中,更是不太关注什么"守志"的道德了。"守志"?守的谁的志?那众口一词强要求你有的"志"?
他微笑地望着她,想:山东"崔巍"那样的人家,居然肯放一个女人活着出来?她走出那个门,一定走得相当艰苦,是"净身出户"?
他微笑地看着,心底却泛起一丝苦来。
苏落落已重整欢颜了。这个女人,虽弱,却也不全任由生活选择她,偶尔地、力所能地,她也尽力在选择生活。接起了刚才的话头:"你怎么可以说自己'自惭老丑'?"
她一双眼平静地看着他:"其实我觉得你很美啊。"
华年愣了愣,他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被一个女人称赞自己很"美"。
华年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脸,那张少年时他一直自憾的脸。
窗外的雪敲打着屋檐,女人的眼角微微地蜷起来,全不管那会生出皱纹地蜷了起来……听那一场、急景凋年。
不知怎么,他们似同时想起了那个词:急景凋年——
急景是个好词。
急景凋年,凋出一朵花来。那花向内开,开在年龄深处,是树心里的年轮。
树的花其实是开在年终岁末万物凋尽后,剩下的枝丫裸露出一根根瘦筋,迎风陡峭,可心里的尘灰冷意,不甘于酣痛还是会攒聚成花来,有时攒成一种郁闷的恣肆,有时凝聚出点暗魅的深艳……但都只成就自我的怀抱。
而这花,是终可——待浮花浪蕊俱尽,伴君幽独的。
他们听着窗外的雪——
急景这两个字有着音乐样的意味的。
它是:"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那些身边的急景急急掠去,速度太快了,后者追前者,像箭追着箭,风拍打着风,后来的雪敲打着前面的雪,直到敲打出冰来,直要敲打出声音来,终究敲打出音韵了。
戏台上的锣鼓急急慌慌地往前赶还是一种戏剧化。可这急景之音,疾去得太快了,人在走,风在向相反的方向走,下一声的传出远比上一声慢,所以到来的更晚,听长了,像越听越拖拍的调子。
追不上的就总是好的,像今夜,除夕,无数人在生命深处爆响了年轮之花,可终究与谁,可以共数那年轮的深魅?
华年与苏落落的眼睛忽然碰到了一起,在这急景凋年的晚上,忽然同升起抹调弄岁月的心情。
……那心情色本斑斓,被岁月磕碰得泛白,玩弄心起,苍凉里却又透出抹深艳来。
5、
"何方鼠辈?"
院子中的楚囚忽然停了下来,按刀而叫。
四院里就响起了一片"吱吱"声,有人哧哧而笑,有人猖狂而笑,有人窃窃偷笑……却有人放肆叫道:"没错,你怎么知道我们就是鼠辈?姓楚的儿子果然有眼光,一语就道出了我们的出处!"
楚囚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更没想到有人会自认"鼠辈"。
可院子的门已吱吱呀呀地开了,屋梁上似乎有老鼠在咬,油罐里也有老鼠偷油的声响,像有很多牙一起在咬,咬屋中的书、木头、衣服、棉被。
那声响让人牙根发酸。
楚囚只错愕了下,毕竟是少年,很快重新振气发声道:"滚!"
屋里的苏落落面容忽然迅速地苍老下去,那些皱纹在她脸上一下加深了,秋菊落英般地纷纷凋落。
她的袖子在抖,因为她的手在抖。她低哑的嗓音也开始抖:"是硕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