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劫波卷 第九章 自古多情 [4]
花晓霜长长吐了口气,又道:“柳姊姊答应了我,会一生一世好好对你。她是女中豪杰,言而有信,从今往后,我也不用牵挂你,但……唉……不知为什么,我还是难过得很……但我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点点泪珠滴在梁萧脸上,复又滑入泥里。
花晓霜从怀里取出一块黄色物事,低声道:“酒里我下了迷药,你喝了会睡许久,但嗅了这醍醐香,一柱香后就会醒过来……那时候,我就走远啦……”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走到一旁,背起盛满医书的竹架,回头望了望众人,鼻间一酸,泪水如泉涌出。她咬了咬牙,定下决心,正要转身迈步,忽觉后颈一麻,动弹不得,花晓霜大惊,却听柳莺莺叹道:“小傻瓜,你去哪里?”花晓霜惊道:“姊姊,你没醉么……”
柳莺莺淡然道:“我与你同吃同睡,你怎么骗得了我?我瞧着你买药、配药、下药,酒当然一口没喝,统统吐掉了。”花晓霜心头慌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却听柳莺莺又道:“小傻瓜,你好好睡一觉,醒来时就不会痛苦,也不会为难……”花晓霜叫了声:“姊姊……”后脑忽震,昏了过去。
柳莺莺拍昏晓霜,迈步走到胭脂身旁,抚着细软的马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正要挽缰上马,忽听一个低低的声音道:“莺莺!”柳莺莺娇躯一颤,幽幽道:“你也醒了?”却听梁萧叹道:“我知酒里有诈,却不知谁动的手脚,本想将计就计,却不料……”柳莺莺回过头,见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不觉心头刺痛,摇头道:“小色鬼,我不想哭,也不许你哭。”梁萧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不哭。”柳莺莺扬起头,攀住一枝柳条,笑了笑,说道:“小色鬼,你记得么?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弄坏我的斗笠。”梁萧道:“记得!那时候,你戴柳笠的模样,尤其好看。”柳莺莺嗔道:“这是什么话,我现今便不好看了?”梁萧道:“更加好看了。”柳莺莺睨他一眼,啐道:“就会油嘴滑舌。”噗哧一笑,又道,“你记得便好,你说,你弄坏我的柳笠,该赔不该赔?”梁萧叹道:“一百个该赔。”伸手折下几根柳条,就地坐下,定了定神,正要动手编织,腰间突然一紧,但觉柳莺莺身子紧贴在背上,滚热如火,霎时间,梁萧衣衫便湿了大片。一阵微风拂来,带起一丝幽香,萦绕在他鼻间,似有若无,若断若续。梁萧忍不住道:“莺莺……”柳莺莺压低嗓子,轻声道:“你只管编斗笠,别说话……”梁萧缓缓点头,十个指头却抖个不住,他手巧心灵,从来编得又快又好,此刻却是屡编屡错,不时打散重来。
明月中天,透过顶上枝桠,撤下寥落碎银,雾气自湖面升起来,乳白发亮,寒蛩倏歇,周遭寂然。梁萧打上最后一个结,吐口气道:“这下成啦。”柳莺莺轻哼道:“笨手笨脚,累我好等。”接过柳笠,戴在头上,丝丝柳条垂在面上,笑道:“如今可好啦,你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你,这样才好说话。”她站起身来,望了望天,叹道,“梁萧,我跟你说,晓霜是小傻瓜,你是个大傻瓜。”梁萧正琢磨她话中涵义,却听她又道:“我是个大大的聪明人,师父曾说:”聪明人只能对付聪明人,不能与傻瓜计较‘,你说,是不是?“梁萧苦笑道:”难不成,我比花生还傻?“柳莺莺叹道:”你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他只是天下第二。所以啊,是我不要你,才……才不是你不要我……对不对?“说到这里,匆匆转到马前,飘然翻了上去。梁萧呆呆瞧着,喃喃道:”对啊,我着实配你不起……“柳莺莺心头没由来一阵恼,破口骂道:”对你个屁。“兜头一鞭,梁萧额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柳莺莺不料一打便着,不觉一怔,猛地转过头,抖起缰绳,胭脂马咴得长嘶,撩开四蹄,泼喇喇向北飞奔,奔了不出百步,柳莺莺突然勒马,高叫道:“死梁萧,小色鬼,我恨你八辈子……”叫得这里,蓦地转身伏在马背上,化作一道淡淡绿烟,注人浓浓夜里。蹄声渐去渐远,越发低微,初如雨打残荷,特特细响,片刻间不复再闻。
梁萧立在湖边,心中恍兮惚兮,似又回到鲸鲵之背,海天之间,茕茕独立,孤寂无依。又一阵风吹过来,令湖面泛起数圈涟漪,柳条也随风舒卷,飒飒作响,片片枯叶散在梁萧肩头。梁萧伸手拈起一片,抬头看去,一钩纤月正向西沉,四面夜色浓暗,冥冥不知究竟。
梁萧呆立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晓霜身边,将内力度入她心口。俄尔,晓霜如梦初醒,失声叫道:“柳姊姊……”举目四顾。梁萧摇头道:“不用看,她走了,回天山去了。”花晓霜一愣,哇地哭道:“她怎么走了呢?她……她答应我的,要一生一世对你好,她说了又不算数……呜呜……她骗人……骗人……”捏起拳头,敲打地上。
梁萧按着她的肩头,叹道:“晓霜,你就这么讨厌我么?”花晓霜怔道:“我……我怎么会?”梁萧道:“你既不讨厌我,干么老说要走的话?好吧,你们都走了,我与花生做和尚去……”花晓霜慌了神,伸手堵住他口,忙道:“我才不是……我……我怕你为难……”她又羞又急,语无伦次。梁萧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为难!”花晓霜抬起头来,张着一双泪眼,定定望着梁萧。
梁萧道:“我并没醉过,你方才说得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也都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花晓霜以手掩口,将到口的叫声堵回去。梁萧看她一眼,莞尔道:“傻丫头,你连莺莺都骗不过,骗得了我么?你的把戏,只能骗骗花生罢了。”花晓霜面红如血,螓首低垂下去,心中乱糟糟的,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好容易按捺心神,却听梁萧道:“……你泪水滴在我脸上,我便拿定了主意,莺莺要走,我也没留她。”花晓霜忍不住抬起头道:“萧哥哥,你这样不对……”梁萧不容她多言,摆手道:“对错是非,都已过去。从今往后,我都会陪着你,再也不会离开……”他紧紧握住晓霜双手,与她四目交接,目中透出毅然之色,说道:“今生今世,再不离开。”花晓霜只觉眼前微眩,几乎昏了过去,这一句话在她心中梦里,也不知响了几千几万次,但在耳边响起却是第一遭,一时百感交进,也不知是喜是悲,是心酸,还是快活,呆了半晌,纵身扑人梁萧怀里,涕泪交流。
也不知哭了许久,她只觉这半生所受的委屈辛苦都随这泪水流了出去,身子好像变成一片羽毛,轻飘飘的,倦乎乎的,又仿佛成了一具空壳,什么气力也没有,连话也说不出来,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