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鼠汤 [9]
游目四顾,见众鱼贩抛在地下的各样物事兀自东一件、西一件地散着,于是爬过去取了一柄短桨,又取过一张渔网,先将渔网慢慢拆开,然后搬正自己断腿,将短桨靠在腿旁,把渔网的麻绳缠了上去。缠一会,歇一会,每逢痛得要晕过去时,便闭目喘气,等力气稍长,又再动手。
好容易绑好断腿,心想:“要养好我这条腿,少说也得两个月时光。却到哪里去养息才好?”瞥眼见到江边的一排渔舟,心念一动:“我便住在船中,不用行走。”他生怕这批鱼贩回来,更遭灾难困厄,虽已筋疲力尽,却不敢稍歇,向着江边爬去,爬上一艘渔船,解下船缆,扳动短桨,慢慢向江心划去。
一低头间,只见身上一角僧袍翻转,露出衣襟上一把殷红带血的短刀,乃是以大红丝线所绣,刀头上有三点鲜血滴下,也是红线绣成,形状生动,十分可怖。他蓦地醒悟:“啊,是了,这是宝象恶僧的僧袍。这两人只道我是恶僧的一伙。”一伸手,便摸到了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他这才恍然,为什么那老家人口口声声地称自己为“小师父”,而长江铁网帮的鱼贩头子又骂自己为:“小贼秃”,原来自己早已乔装改扮做了个和尚,却兀自不觉。又想:“我衣角一翻,那姑娘便说我是西藏青教的什么血刀恶僧。这把血刀的模样这么难看,这一派的和尚又定是无恶不作之人,单看宝象,便可想而知了。”
他无端端的给踹断了腿,本来极是恼怒悲愤,一想明白其间的原因过节,登时便对“铃剑双侠”消了敌意,反觉这对青年英侠嫉恶如仇,实是大大的好人,只是这二人武功高强,人品俊雅,自己便算将误会解释明白了,也不配跟他们结交。
将渔船慢慢划出十余里,见岸旁有个小市镇,远远望去,人来熙往的甚是热闹,心想:“这件僧衣披在身上,是个大大的祸胎,须得尽早换去了才好。”当下将船划近岸边,撑着短桨拄地,挣扎着一跛一拐,走上岸去。市上行人见这青年和尚跛了一条腿,满身血污,向他瞧去时脸上都露出惊疑的神色。
对这等冷漠疑忌的神气,狄云这几年来受得多了,倒也不以为意。他缓缓在街上行走,见到一家旧衣店,便进去买了一件青衣长袍,一套短衫裤。这时更换衣衫,势须先行赤身露体,只得将青布长袍穿在僧袍之外,又买了顶毡帽,盖住光头,然后到西首一家小饭铺中去买饭充饥。待得在饭铺的长凳上坐定,累得几欲晕倒,又呕了两大口血。
店伙送上饭菜,是一碗豆腐煮鱼,一碗豆豉腊肉。狄云闻到鱼肉和米饭的香气,精神为之一振,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挟起一块腊肉送进口中,咀嚼得几下,忽听得西北角上叮当叮当、叮玲玲,叮当叮当、叮玲玲,一阵阵鸾铃之声响了起来。
他口中的腊肉登时便咽不下咽喉,心道:“铃剑双侠又来了。要不要迎出去说明误会?我平白无辜的给他们纵马踩成这般重伤,若不说个清楚,岂不冤枉?”
可是他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给人欺侮惯了,转念便想:“我这一生受的冤枉,难道还算少了?再给他们冤枉一次,又有何妨?”但听得鸾铃的声响越来越近,狄云转过身来,面朝里壁,不愿再和他们相见。
便在这时,忽然有人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小师父,你干下的好事发了,我们太爷请你去喝酒。”
狄云吃了一惊,转身过来,见是四个公人,两个拿着铁尺铁链,后面两人手执单刀,满脸戒备之色。狄云叫声:“啊哟!”站起身来,顺手抓起桌上一碗腊肉,劈脸向左首那公人掷去,跟着手肘一抬,掀起板桌,将豆腐、白饭、菜汤,一齐向第二名公人身上倒去,心道:“荆州府的公人追到了。我若再落在凌退思的手中,哪里还有命在?”
那两名公人被他夹头夹脑的热菜热汤一泼,忙向后退,狄云抢步奔了出去。但只跨得一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在惶急之际,竟忘了左腿已断。第三名公人瞧出便宜,举刀砍来。狄云武功虽失,对付这些公人却还是绰绰有余,抓住他手腕一拧,已夺过了他单刀。
四名公人见他手中有了兵器,哪里还敢欺近,只是大叫:“采花淫僧拒捕伤人啊!”“血刀恶僧又犯了案哪!”“奸杀官家小姐淫僧在这里啊。”
这么一叫嚷,市镇上众人纷纷过来,见到狄云这么满脸都是伤痕血污的可怖神情,都远远站着,不敢走近。
狄云听得公人的叫嚷,心道:“难道不是荆州府派来捉拿我的?”大声喝道:“你们胡说些什么?谁是采花淫僧了?”
叮当叮当、叮玲玲几声响处,一匹黄马、一匹白马双双驰到。“铃剑双侠”人在马上,居高临下,一切早已看清。两人一见狄云,怔了一怔,觉得面容好熟,立时便认出他便是那个血刀恶僧,只是乔装改扮了,想要掩饰本来面目。
一名公人叫道:“喂,大师父,你风流快活,也不打紧,怎地事后又将人家姑娘一刀杀了?好汉一人做事一身当,跟我们到县里去打了这桩官司罢。”另一名公人道:“你去买衣买帽,改装易容,可都给哥儿们瞧在眼里啦。你今天是逃不走的,还是乖乖就缚的好。”狄云怒道:“你们就会胡说八道,冤枉好人。”一名公人道:“那是决计冤枉不了的。大前天晚上你闯进李举人府中奸杀李举人的两位小姐,我是清清楚楚瞧见了的,眼睛眉毛,鼻头嘴巴,没一样错了,的的确确便是你。”
“铃剑双侠”勒马站在一旁观看。
“表哥,这和尚的武功没什么了不起啊。刚才若不是瞧在他救了水福性命的份上,早就杀了他。原来他……他竟这么坏。”
“我也觉得奇怪。虽说这些恶僧在长江两岸做了不少天理难容的大案,伤了几十条人命,公人奈何他们不得,可是两湖豪杰又何必这等大惊小怪?瞧这小和尚的武功,他的师父、师兄们也高明不到了哪里去。”
“说不定他这一伙中另有高手,否则的话,两湖豪杰干么要来求我爹爹出手?又上门去求陆伯伯、花伯伯、刘伯伯?”
“哼,这些两湖豪杰也当真异想天开,天下又有哪一位高人,须得劳动‘落花流水’四大侠同时出手,才对付得了?”
“嘻嘻,劳动一下咱们‘铃剑双侠’的大驾,那还差不多。”
“表妹,你到前面去等我,让我一个人来对付这贼秃好了。”
“我在这里瞧着。”
“不,你还是别在这里。武林中人日后说起这回事来,只说是我汪啸风独自出手,杀了血刀恶僧,可别把水笙水女侠牵扯在内。你知道,江湖上那些人的嘴可有多脏。”
“对,你想得周到,我可没你这么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