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人面桃花 [5]
其实宋腾霄说她“长大”,还是未曾真正懂得她所说的这两个字的含意。
两人井辔回营,一路上说呀说的,不知怎的,就说到了云紫萝身上。吕思美忽然问道:“听说云家姐姐长得很美,是吗?”
“晤,是长得很美。”宋腾霄答道。
吕思美低下了头,若有所思。宋腾霄忽地想起,这个“小妹妹”现在已经是“长大’了,在一个少女的面前称赞另一个少女的美丽,是很可能引起她的不快的,于是微微一笑,说道:“小师妹,你也长得很好看啊。”孟元超平日总是把吕思美叫做“小师妹”的,宋腾霄和他是好朋友,因此对吕思美也就习惯了跟他一样的称呼。
“你别哄我欢喜了,我怎么比得上云家姐姐?”
“这不但是我一个人说的呢!”
“还有谁?”
“是你的大师兄孟元超。”
“他怎么说?”
“他说黄毛丫头十八变,你是越来越变得漂亮了!”
吕思美颊晕轻红、啧道:“孟大哥是老实人,他也跟你胡扯?”其辞若有憾焉,其心则实喜之。样喷的面孔,掩饰不了内心的喜悦。宋腾霄瞧在眼中,心里暗暗好笑,这才突然感觉得到:这个小师妹确实是“长大”了。
宋腾霄笑道:“一点都不骗你,你和云紫罗是各有各的美。倘若你们站在一起,别人一定会把你们当作一对姐妹花。”
“可惜我没有这个福气。”吕恩美接着问道:“你们都很喜欢云姐姐,是么?”
“不错,但我们也同样的喜欢你。”话是这样回答,但宋腾霄自己明白,这两种“喜欢”其实是并不相同的。
“那么云姐姐呢?她是喜欢你多一些,还是喜欢孟大哥多一些?”
宋腾霄没想到吕思美突然问他这个问题,正抓着了地的“痒处”。宋腾霄不禁感到一阵惶惑,过了半晌,讷讷说道:“我。我不知道。或许是一样吧?”须知这个问题正是他要寻求解答,而尚未得到答案的啊。
吕思美笑道:“绝不会完全一样的。依我看来,云姐姐一定喜欢你多些,因为你会说话。”
宋腾霄不禁笑道:“我都不知道呢,你倒知道了?”
吕思美格格笑道:“我猜的事儿十有八准,你不知道你就是傻瓜了!”
宋腾霄却在心里想道:“晤,这小妮子是情窦初开了。看情形她准是喜欢上孟元超。”
宋腾霄是巴不得他们相爱的,如果他们爱上的话,孟元超就只是他的好朋友,而不可能又兼是他的情敌了。
但宋腾霄冷眼旁观,却发觉孟元超对待他的这个已经长大的小师妹,好像比从前疏远了许多,而且时常故意制造机会,让小师妹和宋腾霄接近。看来孟元超亦已察觉了小师妹的变化,抱着和他同样的用心了。
至于吕思美则仍像从前一样,看不出她是喜欢哪一个多些。
不知是出于古代哪一个诗人的奇妙的联想,把天真活泼、聪明美丽的少女形容作“解语花”,这个比喻真是再也恰当不过的了。
吕思美就是这样一朵解语花。
那几年幸亏有吕思美和他作伴,给他解除了许多愁闷。否则宋腾霄一定会感觉日子更难过了。
但虽然如此,宋腾霄还是不免为相思所苦。他的人在小金川的林海雪原他的心却留在风光明媚的苏州,在那儿有他所怀念的云紫萝。
战斗的生活是紧张的,但每有空暇的时候,他就不由自己地想起了云紫萝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她的身边。
本以为多则一年,少则半截,就可以回到她的身边。却不料一晃就是四五年过去了,宋腾霄依然只落得个异地相思。
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到她的身边呢?
日盼夜盼,终于给他盼到一个机会。在一个大战役过后,小金川和大凉山的两处义军联合,击溃了围攻的清军,获得了一个较长时间的安定。
宋腾霄在义军中不过是个客卿性质,局势既然平静下来,他当然可以心安理得的离开了。
宋腾霄怀着兴奋的心情,从积雪没胫的川边草原,回到苏州,恰好赶上了江南的春天。
五年不见了,云紫萝还是像从前一样吗?她一定长得更美丽了,她见到了我,该会高兴得说不出话吧?
为了急于要见云紫萝,宋腾霄未曾回家,就先去找她。一路上胡思乱想,终于来到了她的门前。
门前的桃花正在盛开,可是她家的大门却是关着。宋腾霄有点奇怪了,为什么大白天也关上门呢?
宋腾霄强抑跳动的心,用力拍门,“紫萝,紫萝,快来开门!你瞧瞧是谁来了?”
“篷、篷、蓬、蓬!”他听到的只是自己拍门的声音,却没有听到云紫萝的回答。
也不知是叫了几遍,终于有一个人给他的叫声惊动,跑出来了。但这个人也不是云紫萝。
这人是云紫萝的邻居王大妈。
王大妈是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打量了好一会子才认出宋腾霄,大感意外地叫道:“啊,原来是宋少爷。你回来啦!”
宋腾霄连忙问道:“云姑娘呢?”
王大妈叹了口气,半晌说道:“宋少爷,你来迟了!云姑娘,她、她——”王大妈是知道宋腾霄的心事的。
宋腾霄的心“卜通”一跳,颤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她们母女早已离开这儿了!”
“什么时候走的?她们没有告诉你搬到什么地方?”
王大妈摇了摇头,说道:“你们走了大约不到半年光景,她们离开苏州了,我也不知道她们是去哪儿。云大婶临走的时候,叫我替她看管这间房子。每个月我来打扫一次!”
“为什么走的?”
“这、这一一”“王大妈,你一定知道,请你告诉我,告诉我呀!”
“唉!”王大妈又叹口气,终于说了出来,“云姑娘嫁了人啦!”
宋腾霄呆若木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大妈摇了摇头,劝慰他道:“她已经嫁了五年啦,宋少爷,你不必为她伤心了。天下尽多美貌的女子。”
宋腾霄定了定心神,这才说出话来:“不,我要知道她嫁的是什么人?”
“听说是一位杨大爷。”
“这姓杨的到底是什么人?”
王大妈又再摇头,说道:“我不知道。这位杨大爷在她们家里住了两天,第三天三个人一同走的。初时我还以为这位杨大爷是他们的远亲,临走的时候,云大婶才告诉我是她的女婿。想来她们是依靠女婿去了。可惜我这老婆子不爱多管闲事,没有打听这位杨大爷是哪里人氏,所以无法告诉你了。”
这真是不可想象的事,宋腾霄从来没有听得云家母女说过有这么一个杨姓的朋友的,那么云紫萝不过才和他认识两天,怎么就嫁了他了?
直到半年之前,他才打听出来,原来这位“杨大爷”是蓟州的名武师杨牧。
他来苏州,想和云紫萝见上一面,不料事情的变化,却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杨牧不知是真死还是假死,但是至少是暂时失踪了。从快活张所说的事实推测,他的失踪一定是和孟元超有关的。
但云紫萝为什么要嫁给杨牧呢?这个哑谜还是没有揭开。
还有云紫萝的母亲又到哪里去了呢?他本来也是和王大妈一样的想法,以为云夫人一定是和女婿同住的,到了蓟州之后,方始知道,那一年杨牧只是带回了新婚的妻子,并没有岳母同来。
不过这两个哑谜他现在也并不急于要揭破了,因为他已经知道云紫萝爱的并不是他,那么她嫁给杨牧也好,嫁给张三李四也好,都不关他的事了。虽然他还是不免有几分想要知道真相的好奇心,也有几分替自己的朋友感到不值。尽管杨牧是个颇有名气的武师,但在他的心目之中,云紫萝嫁给了杨牧,却总是彩凤随鸦啊!
对他来说,现在最关紧要的事情是必须早日找着云紫萝,好把孩子交还给她。否则要他把一个小孩子抚养成人,这麻烦可就太大了。
而现在他也有把握可以找着云紫萝了。
杨华吃饱了肚子,靠着一棵老树,不知不觉地睡了一觉,醒来之后,看见这宋腾霄还是在那里呆呆地站着,但脸上却似有了一丝笑意,不像刚才那样木然毫无表情了。杨华觉得有点奇怪,揉揉眼睛,跳起来道:“叔叔,你在想什么,咱们可以走了吧?”
宋腾霄道:“好,现在我就带你去找妈妈。”
杨华大为高兴,说道:“真的吗?什么时候我就可以见着妈妈?”
宋腾霄笑道:“不必这样心急,我保管你见得着妈妈就是。今天见不着,至多过一个月就会见着的。”
孟元超已经回到苏州,他知道云紫萝一定是要到苏州找寻孟元超的。说不定当他回到家中之时,他们正在那里等着他呢。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苏州城外的一个山村,在晚霞道染之下,正是这样一幅元人小曲中描绘的图画。
一个黑衣少妇在山村里才干独行,这个山村的景色是她所熟悉的,一别八年,今日重来,景色依然,可是她的心情已是完全两样了。
宋腾霄所料不差,这个黑衣少妇就是云紫萝。不过宋腾霄带着孩子走路当然要比她慢得多,此际宋腾霄尚在途中,而她则已是回到了儿时的旧游之处了。
八年前她是含着眼泪走出这个山村的,那时她的心上人远在天涯,而且不知是生是死。
今日回来,景色依然,但却并不是“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了。
可是虽然她所怀念的人就在眼前,她却仍然没有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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