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活埋 第七章 活埋 [2]
瞎子道:"从今天起,这间房就是你的,你累,可以睡在这里,你饿了,只要摇一摇放在床头的这个铃。随便你想吃什麽,都立刻有人送给你。"他说的就像是神话。
每个人都难免有好奇心,凤娘忍不住问:"随便我要吃什麽?"她想到了逸华斋:"如果我想吃逸华的酱肘子呢?"瞎子用事实回答了她的话,他出去吩咐了一声,片刻後她要的东西就送来了。
凤娘不能相信:"这真是从京城逸华买来的?"瞎子道:"逸华斋的酱肘子,已经不是真的,他们那个铁锅和原汁,已经被我用九千两银子买来了。"凤娘道:"荀不理的包子呢?"
瞎子道:"在那里做包子的大师傅,多年前就已在我们的厨房里。"听起来这也像是神话,却绝对不是谎话,这至少解释很多本来无法解释的事。
凤娘道:"我并不想知道荀不理的大师傅在那里,我只想知道无忌在那里?"瞎子道:"等到你应该知道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的。"他死灰色的眼睛里一片空茫,也不知隐藏了多少秘密。
凤娘没有再问。
她是个很懂事的女人,她知道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都要等待时机。
如果时机未到,着急也没有用。
但是她却可以问:"你为什麽要花九千两银子去买个铁锅?"瞎子道:"我买的不是铁锅,是那一锅陈年的卤汁。"凤娘道:"我知道那锅汁很了不起,据说就算把一根木头放下去卤,吃起来也很有味道。"瞎子淡淡道:"我们卤的不是木头,是肉。"
凤娘道:"你花了九千两银子,为的就是要买那锅汁来卤肉?"瞎子道:"是的。"
如果是千千,她一定会问:"你们是不是想开家酱肉店,抢逸华斋的生意。"凤娘不是千千,所以她只问:"为什麽"。
瞎子道:"因为我的主人随时都可能想吃。"
凤娘道:"你为什麽不去买?"
瞎子道:"因为就算是骑最快的马,昼夜不停的奔驰,也要二三十个时辰才能买得回来。"凤娘道:"你试过"
瞎子道:"只试过一次。"
凤娘道:"那一次你就连那锅卤汁也买回来了?"瞎子道:"是的。"
凤娘道:"只要是你主人想吃的,你随时都有准备"瞎子道:"是的。"
凤娘道:"如果他想吃……"
瞎子冷冷道:"如果他想吃我的鼻子,我立刻就会割下来,送到他面前去。"凤娘说不出话了。
瞎子道:"你还有什麽事要问?"
凤娘终於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问这些事。"瞎子道:"我知道你真正想问的是什麽。"
凤娘道:"你知道?"
瞎子道:"你想问我,他究竟是谁?怎麽会有这麽大的权力?"凤娘不能否认。
她忽然发现瞎子虽然连眼珠都没有,却能看透她的心。
瞎子道:"你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很温柔、很懂事,从来不会说让人讨厌的话,更不会做让人讨厌的事,为了别人你宁可委屈自己。"他居然也叹了口气,又道:"像你这样的女人,现在已经不太多了。"这本来是句恭维赞美的话,可是他的口气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惋惜。
他那双什麽都看不见的眼睛里,彷佛已看到了她本来的不幸。
做。
这瞎子第二次进来的时侯,已经是两天之後了。
凤娘并不能确信是不是真的过了两天,这地方无疑是在山腹里,根本分不出昼夜。
她只知道屋角那铜壶滴漏,已经漏出了二十几个时辰。
她觉得很衰弱。
因为她没有吃过一粒米一滴水。
虽然她知道只要摇一摇床头的铃,就可以得到她所想要的任何饮食。
可是她没有碰过那个铃,这屋里任何一样东西她都没有碰过。
虽然门没有锁,她只要掀开那织锦的帷帘,就可以走出去。
可是她宁可待在这里。
因为她从来不愿做她明明知道做了也没有用的事。
虽然她很温柔,很懂事,很能够委屈自己,可是她不愿做的事,也从来没有人能勉强她去瞎子彷佛又在"看"着她。可是这一次他也看不透她了。
凤娘对他还是很温柔,很有礼,一看见他就站起来,道:"请坐。"瞎子没有坐,却掀起了门帷,道:"请。"
凤娘并没有问他这次准备带她到那里去,对任何事她好像都已准备逆来顺受。
她走出这扇门,就看见那个自称为"地藏"的白衣人已在厅里等着她。
桌上摆满了丰富的酒菜,两个石像般伺候在桌旁的昆仑奴,手里托着个很大的金盘,堆满了颜色鲜、成熟、多汁的水果,有并洲的梨、莱阳的枣、哈密的瓜、北京的石榴、南丰的蜜橘、海南岛上的香蕉和菠萝蜜。
他坐在饭桌旁,虽然没有站起来,态度却显得很和气,就连那双眼睛中利刃般闪动的光芒,都已变得温和起来。
在这一刻间,他看来已不再是诡异的僵,而是个讲究饮食的主人。
他对面还有张铺着银狐皮垫的椅子,虽然是夏日,在这阴寒潮湿的地底,还是很需要的。
他说:"请坐。"
凤娘坐下来。
摆在她面前的晚餐是她生平从末见过的丰盛。
白衣人凝视着她,缓缓道:"你是个很奇怪的人,无论谁在你这种情况下,都一定不会像你这麽样做的。"凤娘笑了笑,道:"其实我什麽事都没有做。"白衣人道:"你也什麽都没有吃。"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如果不想吃,谁都不能勉强他,也无法勉强他。"凤娘道:"我也是这麽想。"
白衣人道:"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改变主意?"凤娘等着他说出来。
白衣人道:"赵无忌并没有死,你迟早一定可以看见他的。"凤娘尽量在控制自己,在饭桌上显得太兴奋激动,是件很失礼的事。
白衣人道:"我保证一定让你们相见,我一生中从末失信。"凤娘什麽话都没有再说,什麽话都没有再问。
她举起了筷子。
白衣人也像小雷一样,吃得非常少。
凤娘吃得也不多。
一个已经饿了两三天的人,骤然面对这麽样一桌丰盛的酒菜,本不该有她这麽样优雅和风度。
她却是例外。
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力量反抗别人,只有用她的意志。
她无论做什麽事,都尽量克制自己。
白衣人看着她,目中带着赞赏之色,缓缓道:"你应该看得出我是个很好吃的人,但是我却不能吃得太多,而且时时刻刻都需要休息。"他语声停顿,彷佛在等着凤娘问他原因。
凤娘果然适时问道:"为什麽?"
白衣人道:"因为我中了毒。"
凤娘动容道:"你几时中了毒?"
白衣人道:"几乎已经快二十年。"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悲愤而沮丧:"那实在是种很可怕的毒,这二十年来,时时刻刻都在纠缠着,每年我都要去求一次解药,才能保住我的生命,只不过我还是不能太劳累,更不能妄动真力,否则毒性一发作,连那种解药也无能为力。"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是个多麽骄傲的人,现在居然对凤娘说出了他不幸的遭遇。
这使得凤娘不但同情,而且感激,柔声道:"我想,这些年来你一定受了不少苦。"白衣人居然避开了她的目光,过了半晌,忽又冷笑道:"那解药并不是我去求来的,而是凭我的本事去换来的,否则我宁死也不会去求他。"凤娘虽然不知道他和萧东楼之间的恩怨,却绝不怀疑他说的话。
白衣人目中又射出精光,道:"昔年我一剑纵横,杀人无算,仇家遍布天下,就是跟我没有仇的人,也一心想要我的头颅,因为无论谁杀了我,立刻就可以用我的血,染红他的名字。"他又在冷笑,道:"只可惜我绝不会议们称心如愿的。"凤娘现在终於明白,他时时刻刻都像死人般的僵卧不动,并不是为了吓人,而是生怕毒性会忽然发作。
他像死人般住在地下,以棺材为起居处,也并不是在故弄诡秘玄虚,而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踪。
她忽然觉得这个人一点都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而且很可怜。
因为他虽然没有死,却已等於被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