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王孙 二十五、称心儿 [2]
他随口说来,语气闲淡,李浅墨却听得心中一动。
——李浅墨这次重返长安,已好久没听说他那个位尊九五的叔叔的消息了。这时听杜荷一说,心里猜知,杜荷说起这个,只怕必含深意。
杜荷见李浅墨声色不动,便斟了一杯酒,递与李浅墨,笑道:“说起来,这次圣驾回京,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固然欢喜,不过,小兄却不免要为两个人担心了。”
李浅墨含笑没有接话。
却听杜荷道:“我担心的头一个人,自然是东宫太子。”
他摇头一叹:“砚兄弟想来也知道,太子一向年轻气盛,脾气又是那样爽直,不小心冒犯礼法处自然极多。这本来都是小节,也没什么的,但架不住旁边总有人故意挑拨。所以当今圣上对太子屡生不满,那俱都是小人挑拨之祸。为此,小兄不免担心,圣驾回宫后正有人攒了不知多少状要来告呢。太子是受不得激的脾气,万一受激,说不好就要闯出什么祸来。”
李浅墨情知他所谓的“有人”自是指魏王,只是笑了笑,也不便接话。
可杜荷话锋一转,沉吟道:“至于第二个让为兄担心的……”他抬眼望向李浅墨,“就是小兄弟你了。”
李浅墨举酒就唇,不由怔了下,不自禁拿眼看向杜荷。
却听杜荷笑道:“小兄弟你年纪正轻,可为兄知道你的脾气,那最是淡泊不过的。可朝中人多嘴杂,又兼之砚兄弟你的出身尴尬,圣上虽然心胸宽大,若遇有人挑拨,一时心情不好的话,却也不知会闹出什么祸事。当年隐太子与圣上相争之事,至今,还是个结,朝廷里无人敢轻易谈论的。偏小兄弟你又如此年少英发,正不知要遭多少人的忌。如果有人去进谗言的话,那时,这个长安城真不知还容不容得下小兄弟你了。”
说着,他搓搓手,叹了口气:“其实,何止是小兄弟你!就是太子贵居东宫之位,可有哪一日安稳过了?说来好笑,前几日,不知怎么就传出个流言,说当今圣上在东都赞许过‘魏王似我’后,一句话惹得太子怨尤,私下里感叹:‘说什么魏王似圣上?只怕除了一心要杀兄长这点相似,其余,又如何相似了?’这话也不知是哪个人造的谣,却也着实歹毒。若是传到圣上耳朵里,只怕一时又会大大不妥。”
李浅墨一时不由向北望去。城阳府的深宅大院的北面,就是那更加宫深九重的皇宫。那皇宫里的权位之争,他还从没感觉到离自己如此近过。
只不过,自己不过一个遗腹子,魏王与太子都如此看重自己,却是为了什么?想了想,他的思绪不由集中在自己袖中的吟者剑上。难道,只为此一剑?
却听杜荷声音压低下来,显得极为亲密:“不瞒你说,太子生性直率,最见不得有些人的阴谋诡计。那一日见到小兄弟后,忽忽自失,常念叨着,盼可以如你一般自由。近日来还常笑说:‘大肚子若待我好,倒也罢了,但他如此待我,使我有天下后,宁分一半与我那砚兄弟,也再不要他轻染一指。’”
他呵呵笑着:“这自是因为太子对砚兄弟一见如故,还有,只怕就是兔死狐悲之感了。当年砚兄弟的令尊……哎,不提也罢,可不就是惨死在这储嗣之争中?太子常恐他也如当年的隐太子一般,不明不白地死在玄武门里。所以近来常说,砚兄弟的令尊,于李唐原有大功,如今身死名裂,只得封了个‘息王’,着实不公。若他继位,定要让这位伯父重新配享于太庙列祖列宗之侧。”
李浅墨一时不由默然。
杜荷这一番话,用意至为明显,他还有什么听不懂?
他年少之心忽起,一剔眉,笑道:“怎么,要我帮你杀了魏王吗?”
他一语既出,唇角带笑,只管笑吟吟地看着杜荷。
杜荷心里一惊,面上却更加不带任何表情。看着李浅墨笑吟吟的脸,一时也测不准他这是真话还是玩笑。李浅墨就是要看到他这个表情——这样的话,换在几日前,他断说不出口。可昨日,他刚经历了一场与大食人的绝杀,那一战后,那些尸首,那些生命,那些鲜血,却一下让他觉得自己长大了。
他是有意撩拨撩拨杜荷,可好玩之余,却也有一个少年感觉自己长大后,想测算一下自己力量的好奇心。他甚至在想,王子宴上,见到魏王,自己如也同样问他这样一句:“怎么,要我替你杀了太子吗?”看他会是如何反应。
这还是李浅墨头一次感到这样自信。剑,原来非只可以用来自肆、自保、自守,剑锋一转,未尝不可拼求天下权柄。他看了一眼杜荷,心中不由一笑:那话,那藏于他们心底的话,无论是杜荷,还是魏王,终究都不敢明说。
却见杜荷一时想不出怎么答好,却一伸手,拍在李浅墨大腿上,口里哈哈大笑道:“砚兄弟啊砚兄弟……”除此一句感慨,竟什么落实的话也不说。
李浅墨心里一笑,暗道自己还是太过天真了。跟这些整日在权势利益中间打转的人斗心眼,一时只怕还斗他们不过。
可杜荷的神情却似更亲密了些,哈哈一笑:“今日你我兄弟相聚,先不说这些扰兴的了。砚兄弟,咱们清饮无趣,怕不闷着你。要不,咱们还是去找太子耍耍?”
说着,他一夹眼:“有公主在此,小兄我一向也不敢多蓄声伎的。倒是太子那儿热闹。如今圣上又不在,要什么耍的都有。走走走!砚兄弟,且随我同去一乐。”
东宫之地,杜荷想来走惯了的,也不用通报,带着李浅墨径直就往里面走。
他们穿宅过院,一路上回廊丽舍,却也跟连云第差不多。李浅墨一路匆匆而过,也无暇细看。
杜荷邀他时,他本不想来,可一转念之下,猛然想及:这里,不正是自己生父住过的地方?他与生父李建成虽谈不上什么感情,但自幼孤独的他,自从知道自己并非谈容娘与张五郎所生后,对于那个遥远的仅只在传说中的生父不由就充满了好奇与想象,心里一直揣摩着,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身为东宫太子,那种并世只有一个的人物,又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这么想着,眼看着东宫内种种建构,忽然念头一忿,竟然想及:如果当日玄武门外,死的不是父亲,而是李世民呢?那自己现在会不会就住在这里?然后,每日里都要操心自己的权位……又或者,自己是住在魏王府那样的府第,也有一个瞿长史一般的人物就在自己身边,于是,整日里算计着那个住在东宫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