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变 - [狗尾续金]

第五十六回 客散江亭雨未收 [2]

  高式非脸色一变,独目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道:“口说无凭!倘若我将于老当家的所在讲给你听之后,你又突然痛下杀手,伤害皇上,却怎么说?”

  陈家洛一张脸皮涨得通红,大怒道:“我……我我我陈家洛乃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儿,伟岸丈夫,会是这种言而无信的人么?”

  高式非眯眼叹道:“这个下官并不知道。然防人之心不可无,圣上的安危不是玩笑的……唔,这样罢,明日辰时初刻,我一人亲自带了你义父到西湖东南紫阳山上,交还给少侠如何?”

  陈家洛闻言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我是白痴么?你尚且不相信我了,教我又如何能相信你呢?”

  高式非一呆道:“那……”

  陈家洛想了想,眨眨眼道:“不如……明天我也用一个人与你交换吧!”

  高式非听了大惊失色,话没出口,便见家洛轻舒猿臂,将瘫软无力的乾隆拦腰夹住,毫不费力地提着飘出窗去。此刻月明如皎,只闻外边巡逻的官兵大叫“捉拿刺客”。

  而人声嘈杂中,陈家洛的话语仍清晰无比地传到了高式非的耳中:“高大人!我会好好招待皇上的,你可不要爽约啊!”那声音越来越远,却仿佛渐渐凝成了一线,回荡在其身畔,经久不歇……

  杭州西湖东南畔的胥山,由紫阳、七宝、峨嵋诸山组成。其山势起伏,连绵数里。

  因为吴国大夫伍员伍子胥以忠谏死,浮尸江中。吴人怜之,立祠山上,遂称胥山。胥山的紫阳山,山石嵯峨,拔地而起。其西壁之上,有南宋朱熹手迹,曰为“吴山第一峰”。

  石壁之下,站有二人。一个四十上下年纪,手臂反剪,负石而立;另一个二十出头,腰配古剑,来回踱步,脸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时瞅望山间小道。那名年长之人,其实就是被人胁持上山的乾隆。他昨晚为家洛带到一家客栈之中,晚上五花大绑地躺在被窝,整夜都不得安枕。心中隐约觉得今天的事儿,有甚么不妥,可想来想去,却又不知到底错在了哪里。

  此时天色已近辰时,乾隆心知高式非不会向其撒慌,于万亭定不在他手里。然其由此约定,可要如何向家洛交代?陈家洛不时地向山道眺望,正在心急火燎之间,隐约似乎看见两人上了山来。待其走得近了,看清楚其中一人络腮胡子,身着马褂长衫,便是钦差大臣高式非。而其背后转出之人,蜂腰玲珑,玉颜秀丽,似一朵出水芙蓉,娇艳欲滴,居然是其久而未见的小妹妹姚水衣!

  陈家洛傻在那里,忘却了动弹,那两人步履快捷,早已走到跟前。乾隆侧眼见高式非竟自带了水衣上山,脑中一转,终于明白,原来他是要以陈家洛的心上之人,来与其交换。陈家洛一愣之下,也已想到了这点,心里大骂狗官卑鄙之余,又在左右为难,考虑究竟要不要用乾隆来与他换。

  不道他俩一喜一忧,却说姚水衣终于看见陈家洛平安无事地站在面前。看他长身玉立,风采依然,仍旧是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牵肠挂肚的少年豪杰。偷偷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大腿,但觉一阵大痛,知道毕竟并非梦境。含情脉脉地审视着心中的英雄,觉其脸颊比上回分手时略清减了些,不禁又是欢喜,又是心痛。嘴巴紧抿,鼻头一酸,也顾不得甚么女儿家的矜持,咧口上前,猛然钻入了家洛的怀中,仿佛受尽委屈地又捶又哭道:“陈大哥!真的是你呀!!你……你没事么?你没事么?太好啦……真的,太好了……我……我还以为你……呜呜……你别再走啦……”

  陈家洛见她拼尽全力地紧抱着自己,像个孩子一样,哭得那般伤心,直将其崭新的长袍染湿了大片,脸上面红过耳,不知所措。乾隆讶于对方竟自任由姚水衣跑到家洛身边,却不加以阻拦,疑惑地望着一旁目光闪动的高式非,实不知其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姚水衣的这一哭一抱,令得陈家洛心头先是感动,遂而惭愧,不觉杀气大减。儿女情长之际,也自忘却了要监视钦差大人高式非,以防其趁机抢去乾隆。垂首嗅到水衣发间散发的清香,爱怜地张臂将她搂住。姚水衣有所感触,缓缓脱离对方怀抱,汗泪眼望情郎,见对方伸手擦拭着自己脸蛋儿上的泪痕,温柔地说道:“水衣……我,我也好想你啊……”

  姚水衣闻言一颤,嘴唇动了几动,花靥大开,心里刹时间装满了幸福。她自与乾隆入宫,知道对方身份,出于对家洛的无比担心,令之于这两个月来始终生活在恐惧与不安当中,人也由原先一尘不染的纯真少女,变成了多愁善感的成熟女子。现在,梦幻般地与爱郎异地重逢,使水衣那高悬九天的心头大石,终于落在了地上。

  在她眼里,家洛就是她的一切,就是她的天地。只要能和对方呆在一起,整个世界仿佛大得无边无际,可任由其翩飞翱翔;又似小得只剩你我,其美丽碧波荡漾的目光,只映照着伊人俊朗的面庞。哪怕此刻刀斧加身,山崩于前,也无法在其眼中占据一角,在其耳中震动分毫。

  陈家洛轻轻抚摸着水衣的头发,任其旁若无它地依偎在肩膀之上,忽而右臂一挥,拔剑直指被封了穴道的乾隆,转脸对高式非道:“高式非!我义父在哪儿?你难道不想要他的命了么?”这句话,本来严厉至极,杀气腾腾,可如今从家洛口中说出,却是毫无棱角,柔和异常,听来绝不刺耳难当。

  姚水衣为对方话语惊醒,含笑放目,陡见此举,不禁唬得花容失色,尖叫着拉住家洛袖管:“陈大哥!你……你可千万不要伤害自己的亲哥哥呀!!”

  “甚么?!”

  乾隆与陈家洛均自诧异万分地眼望着她。陈家洛手中宝剑微微垂下,结结巴巴地问道:“水,水衣……你,你你……你方才说什……么?”

  姚水衣抬头张着一对俏丽的明眸,认真说道:“陈大哥,皇上他其实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啊!”

  陈家洛只觉一阵寒意袭背,浑身颤了颤,拼命摇头道:“不……不可能!水衣,你……你你犯糊涂了么?你可莫要骗我!!”

  姚水衣紧张地连声辩解道:“陈大哥,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啊!你不信?你不信可以自己去问皇上。”

  陈家洛回头木讷地瞅着乾隆。乾隆眉头微锁,额上冷汗不绝淌下,突然厉声问道:

  “水衣,你,你你怎么会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的?”

  “是我告诉她的……”

  三人一同循声望去,那声音却是来自不远处的钦差大人高式非!而他说这句话的声音,与平日里截然相异,仿佛是出自另一个人的口中。乾隆迟迟疑疑地哑声问道:“刚……刚才……是你在说话?”

  “是!”高式非苦涩地笑笑,道,“与我往日里的嗓音不同,是吗?”

  未待乾隆回答,他又用那种声音说道:“皇上,你一定还在奇怪,为什么方才我的脚一点也没有跛呢?”经他这么一说,乾隆这才想起,他刚刚上山之时,果然并未跛脚,内里不禁更为奇怪,要抬手搓揉耳垂。这是他动脑筋时的习惯动作,只是如今重穴被封,动弹不得,手指颤了几颤,说道:“是啊……你刚才是说,这件事儿……朕与家洛……嗯,是你告诉水衣的?”

  “不错!”

  “啊……你,你怎么可能知道……”

  “皇上,我且问你,你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

  “那是……”

  “那是有人将密信悄悄放在了你的书案之上,你看过以后才自梦醒的,对吧?”

  “是……是你?!是你……”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客散江亭雨未收”,摘自岑参《虢州后亭送李判官使赴晋绛得秋字》。原有上句“西原驿路挂城头”,连起来意指“通往西原的驿路,穿过重重叠叠的山峦,远远看去,好像是挂在城头上似的;客人由送客亭告别,将要上路登程之时,雨还没有停下来”。这里是说,红花会虽然已经散去,可仍有不少秘密未解,纠缠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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