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
张整言毕,慕容喡率族人谢恩,并诣樽酌寿酒献上,道:臣慕容喡等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便四壁乐声大作,慕容冲随众再拜,符坚饮酒罢,又三拜,这方才退下。由其它臣工接着谨见。繁文缛节一丝不苛地行来,与燕礼也是大同小异,慕容冲自幼习惯了,倒耐得下性子来。只是他坐在秦臣中间,这些人大多看到了方才那一幕,慕容冲总觉得他们的目光中都含有嘲笑之意,因此始终低着头,不想见人。
及至赐酒饭毕,谒者跪奏请罢退!钟鼓大作,群臣复拜而出。自半夜开始忙碌,此时人人身倦力乏,都寻思着回府安歇,慕容冲更是想要快些逃开这个地方。谁知行至大殿外,却有一名内侍拦住了慕容喡,行礼后问道:请问新兴侯,那一位是慕容冲公子!
这一句问得慕容喡吃了一惊,不解其意。倒是慕容冲自己上前道:在下正是慕容冲!那内侍大约三四十岁,一张圆圆胖胖的脸,笑起来眼睛马上眯得看不到缝了,他躬下身道:奴婢是紫漪宫伺侯慕容夫人的,夫人想念家人,天王特准她召公子入宫一晤。
慕容喡与慕容评等对望一眼,想道:看来苓瑶甚得符坚爱宠。多少安心了些。慕容喡便吩咐慕容冲道:你跟着这位,他看了一眼那内侍,内侍忙道:奴婢名宋牙!慕容喡接着道:你随这位宋公公前去,小心些,守规矩!
慕容冲没料到这么快就有机会入宫看望姐姐,很有些兴奋,连声答应下来。慕容泓也拉了他再三嘱咐,让他回来后将看望情形细细说给他听,又连声叹气,说事先没有知会过一声,这时想给她送些平日爱吃的东西也来不及了。慕容冲没见过慕容泓这么唠叨过,知道他心里掂记得紧,因此也就耐着性子听,直到宋牙再三催促,他方才别了家人,随之而去。
宋牙身边有四个小内侍跟着,看来他在紫漪宫中也是总管一类人物。宋牙领头,内侍两个在左右,两个在后面,将慕容冲环在其间。秦宫的长墙回廊一道连着一道,台阙宫室延锦不绝,慕容冲走了一会,便已不辨方位。这里天已将明,晨晖涂在殿脊之上,金灿灿的,有如天宇一般。突然振翅声大作,慕容冲眼中的光亮被纷杂的黑影挡住了一瞬。他吓了一跳,站定了脚,抬起头来,只见空中乱鸦四起,呱呱叫着,穿过了一座大殿下的檐斗。那些黑影好象在他满怀欢喜的心头扇过,引起没来由地一阵悸动。
他这一停下,那些小内侍也不得不停下了,宋牙回头陪笑道:公子怎么了?慕容冲勉强笑笑道:没事。我们走吧!宋牙道:公子或是累了,不妨事,一会到宫里,好生休息就是了。慕容冲倒有些不好意思,又说了一遍:不妨事的。几人再上路,行了小半时辰,只见前面草木葱茏间隐约可见一座殿宇,虽不大,却十分精致,宋牙便道:这便是紫漪宫了。公子请。
慕容冲被他引着进了殿中,穿偏殿过了一重回廊,方才入了暖阁。暖阁明间向东开窗,设着云母幌,下临一榻。宋牙请慕容冲上榻坐下,慕容冲心知慕容苓瑶必定在内间,十分不耐,道:让我进去找姐姐好了!不顾宋牙的阻拦就往里冲,方掀开玉珠帘,便见慕容苓瑶坐在镜台前梳妆,见到他进来,自然站起,服待梳头的女侍一旁退下。
慕容冲见姐姐面颊好似消瘦了许多,不由问道:姐姐,你过得惯不惯!那里知道慕容苓瑶神情讶然,道:凤皇,你是怎么来了?两人同一时间说出话来,彼此都怔了一下。慕容冲问道:不是你让人接我入宫来的吗?慕容苓瑶此时未施脂粉,听到这话,面上骤然一白,缓缓道:我没有。我入宫方才数日,那里就敢是谁接你来的?
慕容冲看到姐姐这样子,很有些不解,一指跟在自已后面进来的宋牙道:就是他!
慕容苓瑶喝问宋牙道:是谁让你接他进宫的?
宋牙尴尬地笑,好一会儿方道:夫人是明白的,奴婢只是奉命行事,这宫里谁能随意召人进来,夫人自已想一想就
慕容苓瑶身子一摇晃,待女忙上前扶住了。她缓缓转了身去,对着镜子过了好一会,方道:你下去吧!
慕容冲在一旁看着,心好生奇怪,便是慕容苓瑶没有召他入宫,姐弟得以重聚,这也是美事,却为何他看到镜子里慕容苓瑶的面上,成串眼泪淌下,一滴滴落在脂粉盒里。他突然想到了那日在大帐外见到符坚的情形,想到他那时的眼神,方才那宋牙怪异的笑。突然又忆起燕宫里,叔伯们身边那些身份暖昧的俊童这一切在他脑子里疯转起来。
好象有一把重锤将他的头颅整个砸开,他如被一股巨力抛到了云中雾里,两腿全站不住实地,脑子里一时空空如也,浑不知此身是死是活,在天在地。慕容苓瑶发觉了他的异样,自行拭尽了泪,欲要上前拉他。旁边的宫女已经扶住了他的胳膊,他方才略微醒过神来,听到慕容苓瑶惊问道:你怎么了?
慕容苓瑶此时睫上犹有眼泪,眼角眉梢却挑了起来,慕容冲从来没见到慕容苓瑶笑得这么做作。他咬唇道:昨晚熬了一夜,有些困了。慕容苓瑶道:那我给你找个地方歇一下,你看我这是糊涂了,天王定是有意让我欢喜,才没和我说就召了你来姐姐,我肚子里有点不舒服,想方便一下。慕容冲打断了她的话,挣开了扶住他的宫女。慕容苓瑶啊!了一声,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命旁边的宫女带他去。
宫女带着他往内室后头走,便是一个小天井,内植着三五丛红梅,都已残落殆尽,只余下数点秃蕊。过了天井,迎面是一列略矮的小屋,宫女便指给他看。慕容冲道:你可以回去了!宫女抬头看他一眼,有些不知所措,道:夫人吩咐奴婢服侍公子的。她让你给我带路,已经带到了,你回去吧!慕容冲也不看她,淡淡地道。那宫女还在踌躇不定,慕容冲便转了身去,厉声道:还不快走!他已有多日没向人发火了,这一动怒,俨然又是当日燕宫皇子的气派,宫女被他吓得不轻,匆匆行了一礼,提着裙裾就跑开了。
慕容冲见茅房对面那排屋子里有一间是开着的,便推了门进去。他张望了一下,这大约是个净手休憩的所在,虽不华丽,却也陈设得舒适,左面是一张小枰,枰前挂着一面铜镜,还熏了香。慕容冲的眼睛被墙角匮上放着的一只青瓷冰纹托盘给吸引作了,他疾步走了过去,将盘子取在手中,狠狠的往地上砸去。
咣铛!,盘子在砖上碎成七八块,慕容冲拣了一块尖锐的在手,冲到那铜镜之前。此时红日已升,彤云漫天,从窗子里投进来,将镜中的他映得肤发皆赤。他手扯开领口,颈上青色脉管在白皙的皮肤下清楚可见。他将那瓷片薄削的边缘贴在了上面,瓷片冰凉,温热的肌肤被激得汗毛直竖。他握得很紧,感觉得到锐缘已割破了他的手掌,可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往下一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