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冤家 [3]
山的形状,大多如同笠帽,都是一盘上尖的格局,而且,哪座山上不长杂木林子?可是经谷唳魂言词上这么一描述,严渡不免有了错觉,认为乃是一座外貌特殊的山峰,寻找起来自则不难,重要的是,他相信谷唳魂没有欺骗他的必要,这两个人的死活,对谷唳魂而言,实在不关痛痒,更何况谷唳魂有足够的理由宰杀他们!
拱一拱手,严渡道:“多谢首座明示,一旦找着那两具尸体,这段公案即可了结,也免得有人闲言闲语,批评我们对那些跑腿当差的朋友过于漠不关心,连个生死都不问不闻……”
谷唳魂语含讽刺的道:“找着尸体以后,你就算有了交待,大可振振有词的对外放出言语,人是我姓谷的所杀,尸是我姓谷的所弃,一推六二五之余,这笔帐又记在我头上啦!”严渡一本正经的道:“这可也是实话,首座。”谷唳魂感慨的道:“只可怜那两位替人卖命的伙计,为了万把两万银子的区区之数,就白白把那后半辈子赔上了,人命真不值钱哪!”
面孔微扬,严渡形色冷峻的道:“天下有许多种人,便也分了许多种层次,有的人是天生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主子,有些人便天生是供效驱使、劳碌奔波的奴才,像潘白和杨小妙这类角儿,能利用自不必客气,他们亦正好赖此赚几文糊口维生,各取所需,没有什么不对,办不成事反送了命,那是他们本事不济,活该如此,难得首座这般悲天悯人,倒是颇出我的意料。”
谷唳魂注视着严渡,十分平静的道:“很好,老严,闯道混世,尤其像我们专在黑路上讨生活的朋友,原该心硬血冷才对,这一项上,你比我可不遑多让;现在你的问题业已得到解答,你这项特长,大概就要发挥在我身上了?”
退后一步,严渡又微微躬身:“冒犯首座,势非得己,不是我不予首座有所圜转,而是首座固执成见,不肯赏脸,事到如今,除了深感遗憾,实已无话可说……”
谷唳魂一笑道:“各为其主,各行其义,你也无须客气了。”
不待严渡再有表示,谷唳魂扭头冲着席双慧扬起一边眉毛:“交锋之前,还有一事请教席姑娘,尚烦能以明示。”
席双慧大方的道:“谷壮士亦无须客气,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但凡我能够回答的,便一定详细回陈。”
谷唳魂道:“请问你们何以能够随我踪迹而来?你们是用什么法子缀着我的?”
席双慧嫣然一笑:“我料想谷壮士待要问的也是这一桩事,其实说穿了并没有什么玄虚,只是一种味觉与嗅觉方面的延伸利用而已说着,她瞅了严渡一眼,严渡点了点头:”但说无妨。“
席双慧接着道:“就在那棵榆树之下,我靠近同你交谈的当儿,随着指甲轻弹,一小撮麝香未儿已经沾到你的衣衫上,那是一种特别调治的麝香的粉末,只有极淡的一点灰白色,而且几乎无味,不过呢,人的嗅觉虽然不易闻到,这种特制的麝香粉末对于一种名叫‘循香狸’的稀罕小野兽却有着奇异及强烈的吸引力,但是有风吹拂的地方,它就能闻到这股香味,从而循香趋往,百无一失;你走后不久,我们便放出这只‘循香狸’随后跟踪,更抢到了你的前面——谷壮士,听起来并不神秘吧?”
谷唳魂怔了一会,才道:“这样说来,你们并没有真正去过那‘百善塔’?”
席双慧又掩唇笑了:“你行走的方向不是往‘百善塔’,我们为什么要去?”
咽了口唾沫,谷唳魂喃喃的道:“天下之大,还真多稀奇古怪的事物,这一阵子,又偏偏叫我遇上了两遭,简直匪夷所思,岂有此理!”
席双慧形色里带着几分同情:“不在一门,就难知奥妙,隔行有如隔山,这点小手法、小玩意,并算不了什么,如果有兴趣、有师承,稍加研习,必有心得,甚至触类旁通,翻新花样,另创奇巧妙用,谷壮士艺业超群,却对此类旁门左道略欠涉猎,当然是不明其特性所在……”
谷唳魂苦笑道:“如今想要见识,却又为时已晚,既然吃你们堵上,除了拼命,也只剩拼命了!”
席双慧道:“很抱歉使得谷壮士落入这样艰困的境遇中,正如谷壮士所言,各为其主,各行其义,这里面,要讲是非就不容易了……”
谷唳魂坦率的道:“我不怪你,席姑娘,人总要依照各种不同的路数与方式生活下去,此中自有沿传,或有苦衷,而敌对者亦并非全属面目可憎、见而生厌之辈,有的仇家,还蛮亲切可爱的呢,譬如你。”席双慧轻声道:“谷壮士高看,多谢了。”一侧,严渡冷冰冰的道:“你可不要上他的道,席姑娘,我们首座就有这个能耐,任凭他嘴里说得如糖似蜜,慈祥和蔼,一朝动起手来,却端往要命的地方做,半点余路不留,若是你以为他对你另眼相看而心存侥幸,那就是你可悲了!”席双慧恬静的道:“我还不致于天真到这个程度,严堂主,你放心好了。”谷唳魂不禁笑了起来:“老严,到底是多少年的老弟兄,你可真了解我呀!”
叹了口气,严渡道:“我说过,首座,你是个很坏的敌人,我们都不愿与你对立为敌,可是你……唉,顽石不点头,又叫我们怎么办?”
谷唳魂道:“你已经知道怎么办,而且也准备怎么办了,不是么?”
严渡默然片刻,才双手合拍,发出三声清脆的击掌声,当第三声响落,从桥底阴暗处,两边林影下,静如鬼魅般出现了六条人影,他们的行动那么轻悄,身形如此幽忽,就宛若自空气中凝形,由冥府中冒升,明明是人,却不带丝毫人味,六个人当地一站,竟泛着鬼气森森。
谷唳魂眯着双眼,朝这六位不速之客逐一打量,乖乖,居然是一样的六个瘦高挑,一样的长马脸,一样的死眉死眼,更穿着一样的灰褐色麻衣,设若每个人手里塞上一根哭丧棒,再戴上一顶‘对我生财’的尖顶帽,不用再打扮,便活脱六个如假包换的白无常现世——真他娘的,阳间居然也有这等的稀罕货!
摇摇头,谷唳魂道:“如果不是我的胆量大,信心强,这一下还真不知到了哪个世界啦,老严,你好本事,竟吃你搜罗到这么一票牛头马面!”
严渡却一派肃穆的道:“首座,我一旦说出这六位朋友的出身来历,恐怕你就不会觉得好笑了;川边有一座‘九幽山’,山上有个‘阴泉洞’,洞里住着一些苦行参玄,与幽冥通灵的修士,知道他们的人都称呼他们是‘两界行者’,现在首座你看到的六位,就是‘两界行者’中的领导人——‘六生长老’。”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及什么场合,谷唳魂似乎听说过这“两界行者”及“六生长老”的事迹,但却相当模糊,记不清确了,因此他不但仍然笑得出,还笑得十分有趣:“像这种苦行参玄,沟通两界的修士,你又是怎么请来的?老严,莫非你也给他们大把银子,拿白花花的钱财去炫惑他们的黑眼珠?”
严渡正色道:“不,他们不要钱,以他们道行之高,修悟之深,早已不须用金钱来垫衬生活,他们甚至少食人间烟火,一缸水,一枚果,即是长寿延年的根本。”
又笑了笑,谷唳魂道:“看样子这几位倒真似长寿延年的德性,不过既能沟通阴阳,脚踏两世,长不长寿不大要紧,至多横跨一步,早下幽冥早投胎,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啦!”
严渡竟略显紧张之态:“首座,你休要触怒他们六位长老,否则与你大有不便!”
谷唳魂道:“这六个牛头马面在此亮相,十有十成是冲着我来的,原本便没安好心,触怒他们与否对我而言并无两样,横竖他们是饶我不得,我不先讲几名熊话叫他六位难受难受,自己都觉得委屈!”
严渡沉缓的道:“首座话是不错,然而首座却忽略了一点——”
谷唳魂道:“哪一点?”
干咳一声,严渡道:“一个人有许多种死法,要一个人的命也有各般不同的手段,假如看得顺眼,命便要得干脆,看不顺眼,殊多折磨,这一生一死之间,分个痛快与不痛快,首座,其中差别可大着哩!”
谷唳魂耸了耸肩:“好歹一条命,哪来这么些讲究?照你的说法,设若这六个鬼气阴森的东西看我不顺眼,就会在取命之前横施凌辱?”
不等严渡回答,靠在拱桥左侧的一位麻衣朋友,已极冷极冷却吐字清晰圆正的出了声:“你说对了,谷唳魂,我们正打算如此。”
谷唳魂淡淡的望着对方,淡淡的道:“两界行者也好,六生长老亦罢,总该有个名姓,好朋友,且报个万儿过来听听。”
那个瘦长枯黄的面孔上展现的是一种毫无情趣的索落,一种不见天日的灰槁,声音宛如裹在一层寒冰里,宛如来自另一个遥渺的世界:“我的法号叫‘生玄’,你高兴的话,可以称呼我生玄长老,你若不高兴,叫我生玄也没关系。”
谷唳魂道:“你其实并不在乎我叫你什么,因为在你的想法里,任凭我如何称呼,也称呼不了多久啦,生玄,你是这么想的吧?”
生玄没有马上回答,他仰起脸,对着夜空中的点点疏星凝视,仿佛在等候穹幽深处的某一项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