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渡宇系列 - [黄易]

湖祭 下篇 [8]

    再抬起头时,甚么也看不见。

    只有晴子说话的眼睛和她伸向他、超越世间任何美态的玉手。

    雪白的手,五指尖而纤美,水蛇般向他摆动。

    凌渡宇举起双手,欲把晴子的玉手掌握。

    晴子把手微缩,责备似的摇头,眼中传出讯息道:“不是这样!你只要求轻轻一触,只能是这样。”

    凌渡宇心中羞愧自己的贪心,收起左手,把右手指合起来,向晴子递去。

    晴子眼中放射著赞赏的光芒,玉手再次伸前,颤动的手,递向凌渡宇。

    指尖轻碰。

    刹那间,两人的天地合在一起。

    斑高在上的天,低低在下的地。

    藉雨水的交结,谱上恋曲。

    通过指尖的轻触,两个不同而独立的世界融混一起。

    若说一般世间男女的爱情,像黑暗中一闪即逝的亮光,晴子的爱是光照大地的艳阳,一直燃烧至宇宙的尽头。

    甭独是生命的副产品。

    即管成千上百的人,面对同一的屠杀,一齐狂喊,一齐惊哭、愤怒、悲怨,但他们只能各自通过本身独立的心灵,去体验已发生或即将来临的一切。

    一种空虚和令人窒息的孤独。

    这种孤独,在这一刻冰山地溶解下来,两人的心灵像水乳般紧密混和,再分不出彼此。

    情侣通过观赏、谈话、交通、肉体的接触,才能在某一刹那闪出爱的火花,随后云散烟消,了无痕迹。

    我们一再尝试远离孤独的深渊,却无可避免地一再重归于失。

    甭独是生命的本质。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孤寂隔离的宇宙。

    每一个人,都以自己有限的经验,去测度他人的经验和感受,引起“共鸣”。我们从未曾能真正去“经验”别人的“经验”,只能“体会”;只能“想像”;只能“相就”。

    可是在这一刻,凌渡宇截进了晴子的世界和经验里。

    眼泪不断从眼角流下,尽湿衣襟。

    人说他们彼此互相了解,可是那种了解有多大的极限?每一个人都是孤独切断地各自活在世上,无论怎样欺骗自己,终极时,依然是寂立在自己的“孤岛”内。

    每一个出生,每一个死亡,都是彻底地孤独。

    情侣说他们因爱情而拥有了全世界,充其量亦只是孤独地去拥有各自的“全世界”。

    可是这一刻,凌渡宇完全享有晴子的宇宙和世界。

    凌渡宇闭上双目,心灵融入晴子的心灵里。

    玻璃屋、露台、雾灯、湖雾,消失了。

    阵阵欢愉,在对生命无限的怨郁里,汹涌而来。凌渡宇再分不出“他”和“她”。心灵的界限和堤防彻底崩溃。

    “他们”发觉“自己”躺在梦湖的青草岸畔,覆盖在茫茫的黑夜里。

    黑暗向四方八面扩散,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金色的雨点,洒落下整个平原、洒落下至他们仰卧的身上。

    爱如烈火般在他们浑融的心灵内燃烧,洪水般把他们吞噬。

    泪水不断流下。

    心灵不断提升,升上无尽的虚空,升上孤独的虚空,可是他们再也不孤独,因为他们也变成了虚空,就如虚空变成了他们。

    凌渡宇“感”到晴子向他微笑,“看”到她扬起瀑布垂流的秀发,从天上直垂至地下,受到她对他心灵的爱抚,以她的生命力和他的汇流……

    他俩在心灵嫩绿的原野上翱翔逍遥,脚下的林木浓艳湿润。

    然后……

    一切都失去了。

    凌渡宇发觉自己跪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孤独的感觉倒卷而回。

    晴子不知去向。

    雾开始淡化下来。

    早上六时四十七分。

    直到巴极来到露台时,凌渡宇依然呆坐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他在那里坐了一整夜,清晨的雾水,把他被泪水和湖雾染湿的衬衣,干了又再湿。

    巴极坐在台子另一边的椅上,眼内红丝满布,劳累了整整一天一夜。

    凌渡宇仍未从昨夜和晴子的“经验”里回复过来,神情茫然。

    巴极讶道:“你怎么了?”

    凌渡宇浑身一震,抬头望向巴极,似乎这一刻才醒觉到巴极的存在。

    巴极从未想像过精华闪闪的凌渡宇也会有这类呆滞的神态,紧张地问道:“是不是和晴子有关的?”

    凌渡宇茫然的眼神望向巴极,又垂下了,缓缓点头。

    巴极霍地站起身来,来到凌渡宇面前,焦灼地追问道:“事情有甚么进展?”

    凌渡宇仰首望向立在身前的巴极,这个角度看上去,本已雄伟的巴极更高大得有若崇山峻岳,唯有他才知道这高山脆弱的一面。

    凌渡宇低首道:“对不起,我完成不了你交给我的任务,希望能终止合约。”

    巴极先是愕然,跟著神色一变,向后一连退了几步,摇头道:“不!不可以!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为我找她回来。”

    凌渡宇只是摇头。

    巴极大步踏前,回到刚才的位置,呼叫道:“你不帮助我办妥这件事,我甚么也不给你,解药、雅黛妮,全没有!”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和理性。

    凌渡宇霍地站起身来,比巴极更激动地叫道:“你是不会明白的,我退出对你是有好处而没有坏处的,你明白吗?”

    巴极忽地静下来,面色急速转白,软弱地退至栏干边,停下来,口唇颤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凌渡宇坐了回去,神采略略回到眼中去,冷静地道:“告诉我,我抵达梦湖后,你见过晴子没有?”

    巴极的脸更苍白,软弱地摇头,他知道凌渡宇将要说甚么。他亦是非常敏锐的人,感知事物细微的变异。

    凌渡宇眼光从巴极身上移往梦湖,在清晨柔和的光栈下,在没有雾的干扰下,湖光烁动,远处的彼岸,画过一道粗粗的绿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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