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世事如棋 [5]
卜凡心里很烦。
他很有一种麻烦临头的预感。
他并不怪于西阁。
每次请他帮忙时,于西阁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乱滋味,他能体会得出,也能理解。
只是这次的麻烦实在太大了。
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可这回的麻烦,他连躲也没处躲去。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卜凡喃喃念着这两句《诗经》上的话,嘴里直泛苦味。
所以当一个小和尚大清早就出现在他家门外,说潭柘寺九峰禅师有请时,卜凡心里挺高兴。
在远出红尘的清幽古寺里,与九峰这样的得道高僧谈谈禅,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再说,他也很想再见一见东瀛来的无初大师,尝尝他的茶道,听他讲一些扶桑三岛上的逸闻趣事。
他最感兴趣的还是无初大师所说的“道”。
刀、茶、棋,这些在中土只是些很平常的琐碎小事,至多也只能称之为“技”,为什么一到扶桑,就被视为“道”了呢?
是世外小国对中土“天国”的仰慕而转化成的盲目崇拜?
还是他们真的从这些小技中悟出了被中土人所忽略的“至理”?
这是个很玄妙的问题。
玄妙的问题总是会让人头疼。
卜凡已被找上门的麻烦搞得头都大了,自然不想再被这些问题闹得头疼。
所以他很快就将它们抛开了。远远地听见潭柘寺清悠的钟声时,他的心绪已宁静下来。
无论如何,今天总是能清清闲闲地度过了。
在前一天还感到是天大的的麻烦,忽然已变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就像一觉睡醒后,会忽然想通很多问题一样。
这到底是一种自我解脱,自我安慰,还是一种自我欺骗?
九峰禅师在山门外。
晨雾尚未尽散。
淡淡的雾气与袅袅的香烟交织着,寺庙的飞檐和后山森森的树木像是漂浮在雾中。
浓郁的檀柏香烟中,夹杂着松叶淡淡的清香。
卜凡踏上怀远桥,像是一步踏进了仙境,脚步不觉也轻快起来。
晨风拂过,风中有众僧的早课声。
九峰禅师快步迎了上来,一袭浅灰色的僧袍在晨风中轻轻飞扬。
卜凡举手为礼,含笑道:“有劳大师远迎。”
九峰合十道;“冒昧相邀,还请居士不要见怪才是。”
卜凡道:“哪里,大师太客气了。”
九峰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是客气。有句话老衲一定要请居士来说清楚。”
卜凡一怔。
九峰的话实在有些奇怪。
还没等地开口询问,九峰禅师已延手道:“居士请,请至禅房用茶。”
卜凡不觉微笑道:“上次品尝过‘茶道’,至今余味尤存,不知大师近来对此道是否又有心得?”
九峰淡然一笑,却不答话。
转过天王殿,卜凡忍不住问:“方丈大师呢?”
九峰禅师遥遥向寺中一指,漫不经心地道:“他正主持早课。”
接着九峰淡淡道:“他知道居士会来,前次一晤,他便对居士极为推崇,今天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卜凡点点头,一面缓步向前,一面随意看四处的风景,不再说话。
九峰禅师奇怪的态度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似乎今天邀卜凡来,并不是他自己的本意。
卜凡心里微微一动,头立即大了。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早该想到了。”
他总算明白了九峰禅师为什么一见面就说了那句非常奇怪的话。
“我竟然忘了九峰的身份!”
卜凡摇了摇头,不觉苦笑起来。
九峰禅师似乎能察觉到他在想什么,回头笑了笑,道:
“希望居士能体谅。”
卜凡淡然一笑,道:“大师太客气了。”
既然躲不过,就只能去面对。
话说回来,一般的人就算想遇上这种“麻烦”,也是不可能的。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种“麻烦”绝对比天上掉下了金元宝还要让人兴奋。
九峰的禅房外,站着两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禅院里,还有六七名衣着达扮相近的人闲闲地漫步,乍一看,很像是本寺中的随喜的香客。
这些人的相貌都很普通,神态表情也无特别之处,但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间,都带着种很不寻常的稳重,使人一接近他们,就会感到一种威压。
这些人中的一大半,卜凡都见过。
他们看见九峰和卜凡一起进禅院,所有的人都站定了,禅房外的两人更是含笑相迎,只是,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禅房的门无声地打开了,一个中等身材,白面微须的中年人站在门内,微笑道:“卜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卜凡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一撩长衫前襟,便欲跪下,口中道:“草民卜凡,叩见千岁。”
他没能跪下去。
中年人已跨出房门,抢上一步,握住了他的双手,笑道:
“不必如此,先生请进。”
奇怪的是,九峰禅师并没有跟进禅房,中年人也没有开口相邀。
门外人影一闪,门已无声地关紧了。
中年人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含笑道:“先生请坐。”
卜凡低着头,垂着手,道:“草民不敢。”
中年人温言道:“先生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托九峰大师相邀?为什么要在这里见先生?”
卜凡道:“草民患钝,实难揣测千岁之意。”
中年人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先生过惯了闭云野鹤一般的生活,不愿受到拘束,才特意在此地约见先生,先生若仍拘束,岂非辜负了我一番苦心!”
卜凡忙道:“千岁言重了。”
中年人道:“你坐,坐下说话。”
卜凡道:“谢千岁。”
他宁愿站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就不能不坐了。